黄绍竑率队离开吴村圩,后边便跟着响起激烈的枪声,广西自治军尾追而至,黄绍竑只得且战且走,所幸自恩隆出发以来,便无日不在行军中激战,所部虽减员严重,但对打仗和走路已成家常便饭,因此倒也能应付得过来。当进入那马圩时,忽见一条河流挡在面前,此河虽算不得大,但时值暴雨过后,山洪暴发,浑浊的河水卷着树枝、房板、房草,往前汹涌奔腾而去,那气势却也吓人。河边无桥可过,徒涉更不可能,只有一只小木船系在河边一株古柳上,被怒涛撞击着、拉扯着,随时将要随波逐流而去。渡口上下,空寂无人,大概是枪声把船夫和待渡之人吓得早已躲藏起来。马晓军和黄绍竑急急来到河边,此时后面枪声已经迫近,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紧急时刻,马晓军不由连声叫起苦来,忙惊慌地询问左右。
“这是何处?”
因无向导,官兵中又无本地之人,左右皆摇头不能答。一名卫士,偶见河边的野草丛里,竖有一块残断的石碑,忙跑上前去,扒开草丛,只见那石碑上端端正正地镌刻着三个大字——“那马渡”。卫士忙跑回向马晓军报告道:
“司令,此地名叫那马渡,这河,想必也叫那马河了。”
马晓军一听“那马渡”三个字,顿时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震响,双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左右忙将他扶住,惊问道:
“司令,司令,你怎么啦?”
马晓军并不回答左右的话,却只是胡乱地向黄绍竑摇手,战战兢兢地命令道:
“季宽,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渡河,快……快撤退!”
“为什么?”
黄绍竑沉着地问道。他已经命令一个排的官兵,登上那只孤舟,准备渡河了。
“你不知道,这里名叫那马渡,‘那马’和‘拿马’,是一个音,我……我……我不正是姓马吗?在此渡河,凶多吉少,快……快撤退!”马晓军结结巴巴地说道。
黄绍竑和卫士们听了简直要捧腹大笑起来,但是,形势太严重了,谁也笑不起来。黄绍竑那两只冷峻的眼睛紧盯着已经登上小木船的官兵,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了全军的生存,不管是‘拿马’还是‘杀马’,我们现在都要抢渡过去,出发!”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浑身更加发起抖来,也不知这是吓的还是气的,他用手指着黄绍竑,骂道:
“你……你目中,还……还……有……没有我这个司……司令?这支部队,姓……姓马,绝不能在……在此渡河!”
马晓军说着,又跌跌撞撞地奔到即将挥舟抢渡的那五十名官兵面前,气喘吁吁地下达命令:
“回……回来!都……都给我,回来!”
不管怎么说,马晓军毕竟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官兵们见他下令不准渡河,也不敢放船而去,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有的已经从船上跳了下来。这时,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河中的浪涛也越来越猛,黄绍竑明白,如不及时抢渡过去背水一战,那就只有全军覆没了。他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非抢渡那马河不可。这只孤舟,系着全军一千余人的安危,也系着黄绍竑的命运,时机不容他优柔寡断,也不容他向马晓军抗辩解释……
“司令,关于在此渡河问题,我刚刚口占一卜,乃大吉大利之举。”黄绍竑走到马晓军跟前,欣喜地说道。
“啊?”
马晓军惊奇地看着黄绍竑,他有些不明白,这位一向善战的黄统领,何时竟也学得此道。
“‘那马’,‘拿马’,‘撒马’音皆相近,然今观此河中奔涌不羁一泻千里之波浪,乃似万千之奔马也,应取‘撒马’之意方为贴切。”黄绍竑神秘地说道。
“有何根据?”马晓军眨着眼睛问。
“撒者,放开也。朱元璋之军师刘伯温有诗云‘手摘桂树子,撒入大海中’,岂不正瑞应司令今日在此渡河么?”
马晓军听了立即转忧为喜,愣了好一阵才问道:
“季宽,这可是真的?那太好啦!我平生最信服刘伯温!”
黄绍竑也不再解释,只是向马晓军深施一礼:“我等托马司令之洪福,得在此渡河脱难也!”说罢,也不待马晓军吩咐,随即命令传令兵道:“要冯营长不惜代价,指挥后卫部队,抗击两小时,然后撤到此渡口渡河!”
黄绍竑又向那刚才从船上跳下的五十名官兵命令道:
“登船,快,抢渡过去!”
那五十名官兵得了渡河命令,赶忙登船,立即向对岸抢渡,那只木船像离弦的箭似的,穿波劈浪,直向对岸冲去。登岸后,官兵们立即抢占地形,掩护部队渡河,那只木船,又由两名士兵划了过来。黄绍竑忙命两名卫士搀扶着马晓军,一齐登上木船,向对岸渡去。黄绍竑和马晓军登岸后,那只木船又划了回来,一批部队又乘船渡了过去,如此渡了十几船,这时冯春霖已完成掩护渡河任务,带着他那一营仅存的三十余名士兵,也急急赶到那马渡口,乘最后一趟木船渡河。这时,敌军已临近渡口,正用密集的火力扫射木船。
黄绍竑在对岸指挥火力掩护冯春霖渡河,冯春霖站在船头上,用手提机枪指挥士兵们向已冲到河边的敌军还击。木船由于中弹太多,开始下沉了,冯营长在纷飞的弹雨中挺身站在船头,毫不犹豫地将那支子弹已经打光的手提式机枪扔入河中。这时河水已经淹到膝头,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下一只暗红的酒葫芦,对着嘴,不停地喝着葫芦中的酒,水已淹到脖颈了,但他仍继续喝着,仿佛要把今生今世要喝的酒都在这一刻中全都喝完才痛快。一个浊浪扑来,淹没了冯春霖和他那三十余名士兵,那只暗红色的酒葫芦,在河面打了几个旋转,便没了踪影。波涛中有个人在发出呼喊:“弟兄们,跟我来!”十几只脑袋,不甘于沉没下去,在波浪中起伏着,十几名士兵,浪里余生,竟爬上了对岸。黄绍竑急跑来看时,却没有冯春霖。一向不会流泪的黄绍竑,此时只感到两只眼眶里酸胀得难受。马晓军见全军大部在此危急时刻能安然渡河,真是大喜过望,忙命人找来香烛纸钱,就在那马河边烧祭一番,以谢神明之佑助。
黄绍竑渡过那马河之后,也不敢停留,仍向前以急行军速度前进,直到进入粤境边上的那楼圩,才完全摆脱了广西自治军的追袭。在那楼圩,黄绍竑命部队休整了两天,对残部也稍作了些整顿,然后拔队向粤境的灵山县进发。此时,部队的给养发生了问题。当由恩隆到达南宁的时候,刘震寰曾发给马晓军部一些广西军用钞票,这种钞票是陆荣廷、谭浩明旧桂钞作废后的代用品,在广西时,当兵的拿着它去购买物品,老百姓和商人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也不敢不卖。可现在到了广东,便成了一堆废纸,一钱不值了。吃饭问题怎么办?在广西时,受自治军日夜追袭,每天除了打仗就是跑路,自治军是马晓军部队生死存亡的大敌,现在,吃饭问题便取代了自治军的威胁,甚至比在困境中的恶战还严重。
马晓军虽然庸碌,但他手下的“三宝”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都精明强干,治军也较严,他们一向不准士兵强抢百姓财物,因此所部军纪较当时其他部队为好。在扶南一带剿匪时,因全军纪律好,又平息了匪患,当地百姓还为马晓军立了生祠。
现在,部队进入粤境,形同流寇,无依无靠,如果不加强约束,便会流为打家劫舍的匪伙,粤境之内,民风强悍,当流寇也不易生存。更何况黄绍竑是个心比天高之人,堂堂军校出身,他一向瞧不起绿林出身的陆荣廷、谭浩明等人,如今虽在困境中,却怎肯沦为草寇!但肚子问题怎么解决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现在已是午后时分,黄绍竑命部队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憩,士兵们三三两两,有靠在树身上睡觉的,有脱下衣服抓蚤子的,但是全军都是饥肠辘辘,一只蝉不知爬在树上的什么地方叫着“饥呀——饥呀——”。由于连日征战,黄绍竑的胡子长得怕人,他脸颊瘦削,颧骨突出,衣衫破烂,只有那双眼睛仍然闪射着两道冷峻的光芒,加上束在腰上的武装带,使他更显得剽悍而沉着,更富于冒险的拼搏精神。本来,他也是个酒色俱全、挥霍无度之人,吃喝嫖赌抽(鸦片)无所而不为,纸醉金迷,一掷千金。但是在险恶的环境中,他又能异常冷静而沉着,能吃苦耐劳,能与部下共患难。现在,他与士兵们一样,由早至午后,行军四十余里,尚粒米未进,饿得难受时,只是把腰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咽一口唾沫下肚。他此刻背着双手,在一棵大樟树下来回踱步,低头沉思。士兵们都在偷偷地看着他,他们见黄绍竑也和自己一样,挨饿得心慌,因此都不敢说饿。只有从那马河中死里逃生的一位老班长,正在津津有味地向士兵们讲述着广东名菜如何好吃:
“弟兄们,那广州‘蛇王满’的五蛇羹,你们可曾吃过?”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弟兄们,都
摇了摇头,老班长更加卖弄地吹嘘起来:
“蛇王满在广州开的食店招牌上写着‘蛇王满’三个大字,门上贴一联,上边写道——‘卖蛇始祖蛇王满,老手妙制五蛇羹’。那五蛇羹究系哪五种蛇制成,你们晓得吗?”
老班长见弟兄们还是摇着头,便又说道:“那五蛇羹是采用过山风、三线索、水律、南蛇、白花蛇制成。制作时,先把蛇壳拆骨后撕肉,加入鸡丝、火鸭丝、肉丝、冬菇、木耳及荸荠各款,烩为蛇羹。加入老猫的则称为‘五蛇龙虎凤大会’,再添上果子狸的则叫‘五蛇龙虎斗’,那味道,真是清甜纯香美味可口……”
老班长讲得津津有味,直刺激得那些本来饭囊空空的弟兄们的肠胃加倍地蠕动起来,连黄绍竑这位堂堂的统领,也不由连连地吞起了口水,而那老班长仍在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黄统领此番是带着我们进广州去享福的,一进了广州,我就带你们到‘蛇王满’去一饱口福,眼下么,弟兄们都要把裤带系紧点,把胃口留住,进广州时,才能放量大吃啊!”
黄绍竑不由抬眼望了那老班长一眼,马上想到《三国演义》中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对这位老班长不由产生起好感来。黄绍竑又把武装带向里拉紧了一个扣眼,此时,竟奇迹般地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酒肉香味,他把嘴轻轻地啧了啧,暗自骂道:
“妈的,想吃想癫了!”
他正在踱步苦思,忽听得那老班长破口大骂起来:
“操他娘,当官的有酒有肉吃,我们当兵的连口水也喝不上,弟兄们,拿上家伙,跟我到圩里抢去,不能在这里白饿肚子!”
黄绍竑忙抬头看去,只见在前边百余米的地方有个小酒馆,司令马晓军正在里边大吃大喝哩,那股使人馋涎欲滴的酒肉香味,便是从马晓军的餐桌上飘过来的。马晓军虽然在南宁丢了两皮箱金银钱财,但他腰上那只特大的皮匣子里,还有几根金条、戒指和一些光洋、东毫,因此每到一处,他不管别人有吃没吃,只顾自己到酒馆里吃喝。马晓军这一套,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奇怪。
“他能管得上自己的吃喝,也就不错啦!”黄绍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皮带又紧上一只扣眼。
“他妈的,手上有家伙,还怕没吃的?走啊!”
“走,到圩里去打牙祭!”
那位刚刚还在吹嘘“蛇王满”的老班长,此时已拉上几十名因肚饿而骂骂咧咧的士兵,径自朝圩里走去。黄绍竑见了,猛地大喝一声:
“都给我站住!”
士兵们回头一看,见黄绍竑的脸色凶得吓人,便一齐停下步子。
“回来!”黄绍竑接着大吼一声。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士兵,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如此训斥,竟使出老兵油子的性子来,冲着黄绍竑道:
“黄统领,我们饿也是要被饿死,违犯军纪也是个死,你不如就此把我和弟兄们都毙了吧!”
“胡说!”
黄绍竑又大吼一声,由于用力过猛,又加连日吃不饱,今日断了炊,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片金星,赶忙闭上眼睛。停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扭头吐掉口中的酸水,严厉地说道:
“本统领今日也还粒米未进,难道不想吃饭吗?我们的部队是正规军,不是流寇土匪,谁敢胡来,我就毙了他!”
黄绍竑命令司号兵吹号集合,他登上路旁一个小土坡,对全军训话:
“本统领现在重申军纪:一不准抢劫百姓,二不准占住民房,三不准强买强卖,四不准侮辱妇女。违者,即予枪决!”
这支部队由于平日纪律较严,现经黄绍竑重申军纪,顿时全军肃然。
“弟兄们,本统领也和你们一样,行军竟日,粒米未进。”黄绍竑喘了喘气,把那发软的双腿挺了挺,接着说道,“现在,我告诉你们,离此地二十里,有个陆屋圩,是个大圩镇,到了那里,我保证你们有餐饱饭吃。但谁要违犯军纪,我就先给他吃上一粒花生米!”黄绍竑说罢,用手拍了拍挂在腰上的手枪,那发青的面孔和长长的胡须,益发令人害怕。
队伍里没有一点声音,连刚才还在扯着嗓门叫唤“饥呀——饥呀——”的那只蝉,也不敢再出声了。黄绍竑接着下令,要营长、连长们整顿好自己的队伍,然后命令司号兵,吹号拔队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