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马晓军已经酒足饭饱,他伸了个懒腰,见部队已经开拔,这才慢慢地从那小酒馆里走出来,带着两名贴身卫士,一边悠闲自得地剔着牙,一边慢慢地跟在队伍后边走。
黄绍竑带着部队,沿途秋毫无犯,老百姓见这支队伍虽然衣衫破烂,但是纪律却很好,因此并不惊慌逃走。到了陆屋圩,黄绍竑命令部队就地休息,没有命令不准进入圩镇。
他亲自带了几名卫兵,到圩里拜会商会领袖。一位本地的绅士在家里会见了黄绍竑。黄绍竑自称粤军统领,声言奉命率部由广西开回广东,因长途转战,饷项接济不上,请商会设法资助。那绅士沉吟片刻,面有难色地说道:
“今年以来,本地不断有军队经过,商旅阻断,民生凋敝……”
“先生,敝部系路过贵地,只求两餐一宿,不敢另有奢望。”黄绍竑谦恭地说道。
那绅士见这位军官言辞虽然谦谨,但看他一脸浓须,那双眼睛又冷冷逼人,心中便有些害怕,不敢拒绝,心想与其拒之,徒遭损失,还不如花上几百元把这些瘟神快点送走。他略一沉思,便说道:
“吃饭好说,只求贵部不要惊扰邻里。”
“本军皆粤中子弟,今入粤境,怎敢惊扰父老。”黄绍竑用粤语答话,那绅士更深信不疑,随即命人烧水煮饭去了。黄绍竑又借用了几间公用祠堂,即命卫兵出去传令,把队伍带进圩内祠堂歇息。商会也着人将煮好的饭食送来,果然全军饱餐一顿,当夜尚能安歇。第二日,开过饭后,黄绍竑亲向商会面谢,然后严整队伍,开拔去了。所部仍是秋毫无犯,倒是使那绅士和场上民众感到惊奇,又不敢打听是何人的部队。黄绍竑见这个办法既然行之有效,便每日行之,如此一日两餐一宿均能解决便顺利地到达了灵山县。
却说黄绍竑把队伍拖到灵山县城时,全军仅剩下四百余人了。这支部队由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时,有近两千人。
由恩隆而南宁,由南宁而灵山,千里转战,几乎每日都在消耗之中,却又得不到补充和休整。现在,这支失去依附、力量薄弱的孤军,像一只在海面上被风浪折腾得行将支离破碎的小船,海天茫茫,何处归宿?总之,它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风浪的打击了。到达灵山县城,黄绍竑将部队略加整顿,便向广西方面警戒,所部每日两餐,照例是向商会“打秋风”,度日艰难。马晓军虽然腰上的皮匣子里有的是东毫和银元,个人吃喝每日不愁,但对这支残破不堪陷入绝境的部队的前途,已失去信心。他眼下担心的是自己个人的命运和前途,失去部队,便失去在军界和政界生存的本钱,跟着残部流窜,恐怕连生命也难以幸存,他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焦灼不安,却又无计可施。黄绍竑早窥到马晓军的心病,于是建议道:
“司令,我们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我看,你是否出去走一趟?”
“上什么地方去?”
“北海。”
“啊?”马晓军扫了黄绍竑一眼,“去北海做什么?”他虽然信任黄绍竑,那是因为黄绍竑能给他带兵打仗,但又不能不暗中提防这位统领篡位的野心。他害怕黄绍竑此时把他支走,带着部队去投奔了他人,夺去他这副本钱。
“刘震寰和黄明堂恐怕还会在北海,司令何不去向他们请示机宜。”黄绍竑道。
“嗯。”马晓军眨了眨眼睛,转而一想不妥,他是违抗刘、黄增援南宁的命令,事后又擅自撤退到灵山来的,到北海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们军法究办?黄绍竑定是在打他的主意。想到这里,他把桌子一拍,指着黄绍竑骂道:
“黄季宽,我平日待你不薄,将你视作心腹股肱,在此危难之际,你却想借刀杀人,篡军夺权,这办不到!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这支部队就永远姓马!”
“唉!”黄绍竑喟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这支部队虽只剩四百多人,但关系仍属刘、黄系统,不去找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黄绍竑把两手抱在胸前,独自走了一圈,回头望着马晓军,说道:“当然,对刘、黄二人不可不防。司令可带参谋陈雄一同赴北海,住下后,可着陈雄前去探听刘、黄对我们的态度,再相机行事,如不济时,可从北海搭船下广州,直接找军政府请示机宜,便可解脱部队目下的困境。”
马晓军经黄绍竑这么一说,茅塞顿开,有如拨散云雾而睹青天一般,连
连点头道:
“可行,可行。”
次日,马晓军把几位营长请到司令部来开会,他对大家说道:
“我们到灵山仅是暂避,关于今后之前途不可不慎重考虑,为此我准备偕参谋陈雄去北海向刘震寰、黄明堂请示机宜,我走后,部队交由黄统领指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习惯地看着黄绍竑,由他拿主意。黄绍竑沉思良久,方才说道:
“司令去北海请示我军今后之行止,甚有必要。只是在此非常时期,全军无依无靠,无粮无饷,司令又不在军中,我才疏学浅,恐难孚众望呀!如有差池,亦难向司令交代……”
“季宽,你不行还有谁能代替我?你就暂时为我把这副家当管起来吧!”马晓军当即打断黄绍竑的话,又交代一句,“诸位今后听季宽的就像听我的一样,把部队维持好。”
有了马晓军这句话,黄绍竑才说道:“既然司令和诸位都看得起我,又受命于危难之际,却之不恭,但我只以一月为期,倘司令一月之内不回时,恐再难从命。”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便放心打点行装,偕同参谋陈雄,又带上两名贴身卫士,四人化装成商旅,登程往北海去了。
约莫过了一星期,陈雄独自一人匆匆回到灵山,黄绍竑忙问:
“杰夫,司令呢?”
“搭船往广州去了。”
陈雄说罢,疲乏地坐到凳上,神情显得恓惶颓然。黄绍竑忙命人取来鸦片烟枪,与陈雄两人躺下,各自过了一番烟瘾,陈雄这才把他陪马晓军上北海找刘震寰、黄明堂的遭遇详细说了。原来陈雄和马晓军到北海后,马晓军不敢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只是由陈雄去找驻北海粤军中一位任参谋长的老同学打听情况。那位老同学一听,忙阻道:“你们绝对不可把部队开来廉州,刘震寰和黄明堂已商定好,等你们一到就缴枪。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告诉你,请千万不要对外人说。”陈雄将此事报告马晓军,马晓军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半天才说道:“既如此,那只有去广州找陈炯明才能解决了,你明天就回部队去,叫季宽听候我的消息吧!”陈雄便和马晓军在北海分手,转头回灵山来了。
听陈雄如此说,黄绍竑倒并不惊慌,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从此,便绝了投奔刘震寰和黄明堂的念头。可是,不投粤军,又到何处安身呢?这灵山县也属粤境,值此天下汹汹,两广势同水火,这灵山县绝不可能是他息影的世外桃源。这支力量单薄又脆弱的部队,现在只有四百多人,而且装备杂乱,枪支有九响,大什,土造七九、六八和粤造六八、七九。白崇禧、夏威这两位得力的军官已离队养病,骁勇善战的营长冯春霖又战死了,总之,这支部队眼下是无法独立生存的。黄绍竑要马晓军出去活动,给部队找出路是其一,但在此险恶的环境下,有马晓军这样一位司令在身旁掣肘,恐怕这支部队会灭亡得更快。黄绍竑本是个不受羁绊的干才,时刻想着个人的发展,他并非不想取马而代之,只是这支部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首要的是维系军心,争取生存。马晓军走后,一去渺无消息,黄绍竑一筹莫展,他那腮上的胡须,像春草般竞长,两只眼窝深陷,颧骨更为突出,使人很难相信他是才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听说李宗仁在玉林五属混得不错。”黄绍竑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和李宗仁、白崇禧都曾经是桂林陆军小学的同学,又曾在禄步圩突破粤军防线时并肩战斗过。灵山离玉林一带不远,李宗仁在玉林的活动,他也略有所闻。
“杰夫,你到李德邻那边去看看怎样?”彷徨中黄绍竑对陈雄说道。“离此地九十多里,便是玉林五属兴业县的城隍圩,据说李德邻部下的统领俞作柏在那里驻扎。俞作柏是我们保定军校的同学,你先去他们那里看看,顺便打听一下玉林方面的情况。”
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黄绍竑也要设法抓住它。他知道眼下跟广东方面联系不上,这四百余人的小部队又都是广西人,在粤境是无论如何也生存不下去的,要想活,还得要在广西打主意。
“行,我先去看看。”陈雄赞成黄绍竑的主张。既然广东没有出路,就要在广西找立足点,以便尽快摆脱这种不死不活的局面。第二天,陈雄带着一名随从,照样扮成商人模样,向广西境内兴业县的城隍圩走去。
在贵县罗泊湾打劫了马君武省长船队的俞作柏,又如何到了兴业县的城隍圩来了呢?原来,自从粤军离桂后,李宗仁又回到了玉林。这时候,广东方面,孙中山与陈炯明的矛盾已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们都无暇顾及广西。陆荣廷旧部刘日福已扯起广西自治军的白旗,自封为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纠合陆云高、陆福祥、蒙仁潜等人向南宁进逼,声言驱逐“反骨仔”刘震寰,广西各地已成无政府状态。李宗仁感到原先陈炯明委任的“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已经毫无作用,遂在这年五月下旬,在玉林通电将所部称为“广西自治军第二路”,自封总司令。李石愚、何武仍分任第一、二支队司令,俞作柏、钟祖培、伍廷飏、陆超四人为统领。因俞作柏一向胆大妄为,在贵县罗泊湾袭击马省长的船队,使李宗仁大受难堪,李宗仁对俞作柏部驻在这水陆交通发达的通衢大邑很不放心,怕他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便把俞作柏由贵县调至兴业县的城隍圩驻扎,兼尽剿匪之责。
却说陈雄赶路心切,九十余里路一天走完,到城隍圩投宿后,问清了俞作柏部的驻地,便去见俞作柏。在司令部里,两人见了面,俞作柏见陈雄一身商家打扮,颇感诧异地问道:
“老弟不是与黄季宽、白健生、夏煦苍同在马晓军那里恭喜么?为何改弦更张,从事买卖了,想必是发了大财啦?”
陈雄从头上取下那顶广式凉帽,往桌上一放,笑道:
“饭都没得吃了,还发什么财啰!”
俞作柏摇着头说道:“老弟,我得知你们驻在百色,那个地方,有的是烟土,不是发财的好地方么?不要在我面前装穷卖苦了。”
陈雄道:“你老兄消息也太闭塞,我们早已不在百色了。”
“现在何处?”俞作柏问道。
“灵山。”陈雄道。
“哦——何时到的灵山?”俞作柏这才想起,“怪不得前些天我听说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开到了灵山,正想着人前去仔细打探,不想却是你们。”
陈雄这才把他们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部缴械后,黄绍竑被俘,他和白崇禧、夏威等人逃到贵州边境一带,集合残部,汇合逃出虎口的黄绍竑,到恩隆集结,从恩隆奉命开赴南宁增援,从南宁撤退后到达灵山的情况,一一向俞作柏说了。俞作柏听完,那两条野蚕眉禁不住往上一耸,诡谲的大眼睛接着又眨了眨,咧开嘴,“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说道:
“啊嗬,老弟你们倒是受苦了。来人哪!”俞作柏忙对勤务兵吩咐道,“快去备一桌上好酒席,让我为杰夫同学压惊,洗尘!”
不多时,勤务兵便来回报,酒席已经备好。俞作柏便邀陈雄到后厅入席,俞作柏招待得非常殷勤,酒阑,俞作柏问道:
“黄季宽准备把队伍拉到何处去呢?”
“这事,眼下还没个准。”陈雄道。
俞作柏眨巴着那两只大眼,对陈雄说道:“我们大家都是同学,你回去跟季宽说吧,叫他不要再流窜了,我这里兵精粮足,还可以养很多的兵,让他从速把队伍开到我的防区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陈雄望着俞作柏那双诡谲而森冷的大眼睛,宛如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谁要跳下去,准有灭顶之灾,心里不觉一怔,但见俞作柏殷勤好客,热情款待,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答道:
“难得健侯兄一片诚心厚意,回去我一定跟季宽说。”
第二天,陈雄一早起来,便向俞作柏告辞,俞作柏又亲自赠送陈雄二十元毫银作旅费,并一再叮嘱道:
“回去跟季宽说,叫他快点把队伍开过来。”
陈雄答应着,登程仍往灵山,回去向黄绍竑复命去了。
“杰夫,常言道,‘币重言甘,诱我也’。这俞大眼虽是同学,但他对你过分客气,且又急切劝我把队伍开过去,不可不防。他,连马省长的枪也敢缴,何况我们?”黄绍竑听了陈雄的回报,一边捋着腮上的胡须,一边疑虑重重地说道。
“是,我也怀疑俞健侯心术不正。”陈雄很赞成黄绍竑的判断,但又忧心忡忡地说道,“马司令一去杳无音讯,灵山又不可久待,我们该到何处安身呢?”
黄绍竑没有说话,只是捋着胡须踱步沉思,心事重重,很是踌躇。广东待不下,广西又回不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到苦闷处,黄绍竑不由仰天长叹:
“难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黄绍竑安身立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