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梁
大抵是她真没良心,固执的认为,那老虎定是想吃人才叼回去的,要真是个神佛,该把那倒霉孩子送到哪家富贵地才是,怎会带到林子去,好好的将人变成个野物。
“哪能就有事事如意呢。老虎怎么能找人啊,他没直接嚼巴嚼巴吃了,不就已经很好了。”
“那凭什么事事不如意?哪里好了”
“你一件事不如意,怎么就事事不如意。”
“我都变畜生了,还如意个屁。”
“行行行,你想怎么如意就怎么如意。”
鲁文安知道是错的,可惜他觉得这错无关痛痒。鬼神精怪哄个小孩玩罢了,何况他的崽子是该万事如意。
所以,薛弋寒那些年也未必有多不如意,只薛凌一想到是被迫,就看什么都不如意。
往事悲欢,乾坤有甚?皆是凭空思量。既然都过去了,哪来的什么如意不如意。
先帝魏崇,如魏熠一般生而嫡长,略有不同的是,上头倒是好几位公主。登基时他弱冠不久,比起魏塱自诩的天命所授,显然魏崇更来得名副其实些。
一朝撒手,谥号也好听的很,谓之“成”,梁成帝。
制义克服曰成,礼乐明具曰成,仁化纯备曰成,德见于行曰成……长长的一册赞词,太监暗地里喘了两三次才念完。只是当时众人忙着哭天抢地,应该没几个听清。
屈指算算,梁成帝驾崩时不惑有多,虽算不得早夭,但离万岁显然是差得远。好在其功绩修书立传,传个千秋不成问题,犯不上计较这短短数十载光阴。
不怪薛凌不知道梁有将子为质的传统,若换个人来,即使江闳这样说,怕也不会信。质子一说,起于先秦诸侯,无非就是拿儿子身家性命,赌慈父舐犊情深。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听个乐,毕竟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传刘玄德为了收买人心,故意当众摔子,而赤帝子为求胜,不惜刺激霸王弑父。朝夕相处连同血脉加持,在大业面前,也就落得这么个结果。
更莫说即便弹丸之地,国主亦是儿孙一堆,没准自个儿都认不全。赶上那么一俩倒霉的,膝下子嗣单薄,那也是尽量挑个不怎样的送去。真有了什么心,质子,又有何用。
梁开国并无什么说道,无非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中原盛产笔墨,不用也是浪费,且当年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人属实才高八斗,故而那些传闻轶事洋洋洒洒写下来,摞一摞应该差不多得有一人高。
薛凌幼来翻的不少,印象也颇深。薛家先祖和开国皇帝共创大业,后分而治之,同护大梁。再然后,就是薛家人丁凋零,皇家天恩不改,代代手足情深。
只是她翻的时候,瞧着尽是些君圣臣贤事,完全没注意薛家几代,人生轨迹都出奇的一致,父镇疆,子伴读。更为诡异的是,每一个都与当朝皇帝年岁相差不大。
里头是个什么蹊跷,又从哪一代开始,世上应该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江闳一脸胸有成足,也不过就是多蒙了一层皮囊,好骗着薛凌罢了。
古来草创不易,守业也是艰难。但魏崇在位期间,属实国运苍隆,除却北境胡患之忧,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种好日子随着薛弋寒大破胡人近乎登封造极。
四海唯我,天下无他。
得意之时,他甚至觉得,连薛家老爷子化鹤的时间都恰到好处。老家伙一去,西北就托于薛弋寒之手,而薛弋寒,是和自己一个碗里找吃食的玩伴。和自家兄弟共事,远远好过对着一位长辈当皇帝,还是个威望颇高的长辈。
由此可见,非人顺天,而是天遂人矣。
当然,清醒之时,魏崇常有自责。薛老爷子一生为梁,战功不计其数,若非新伤旧病交叠,也无需薛弋寒年纪轻轻就要深入胡境。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自愧,但越在意这个错处,它反就每次在看到薛弋寒时都跳出来晃荡一下。
而扪心自问,他是否愿意薛老爷子再活个七八十载,魏崇并不能立马就给自己答复。没能斩钉截铁的说愿意,那就是不愿。然薛老爷子去时,百官扶灵,天子送葬,他当时的眼泪并非作假。
人的矛盾大概就在于,悲欢总是相辅相成。所以,我既扼腕于你的离去,又偶有开怀终于摆脱了一个负担。
这个矛盾在薛凌三岁之后被无限放大,魏崇的安乐日子总算有了些阴影。胡人安静的太久了,在梁史上,惨绝人寰的战祸不多,但是小打小闹几乎年年都有。
胡五部本就各为其主,这家不伸手,免不了那家马蹄子踏两脚。所以薛家守平安二城,从来不离人。偏那一战过后,再没任何动静。于魏崇而言,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薛弋寒未送薛凌回京。
他生来活的稳当,与太祖权力交接的也顺利,对朝中臣子渊源自是了若指掌。虽幼时不知薛弋寒为何伴读,但坐上龙椅时,魏崇早就明白了臣为君纲,这些制衡掣肘术来的理所当然。
情之一事,多用于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已是万难。而皇家的事,一盆炭火不足以融冰消雪,大多是要人焚身燃骨方可取暖。魏崇为太子时,仅仅是段锦,薛弋寒送送花自也就过了。
待他一朝登基为帝,薛家的人,原该主动点送上一段骨头来,要烧要留都是天家事。
江闳说的是对的,魏崇知柳玉柔难产而亡,所以未曾催过薛弋寒送薛凌回京。而这个女子,又是薛弋寒一生挚爱。当初大婚时,他这个皇帝还被薛家老太拄着拐杖念叨纵容臣子。
而薛凌说的也并非就是错的,当时薛弋寒劳苦功高。魏崇除了在龙椅上开口闭口夸“薛家小儿虎父无犬子,朕心甚悦之外”。也不能强行去抱了人儿子走。
有官员作戏言“陛下如此厚爱,何不拟了旨令薛家小儿归京,也全了薛家老夫人弄孙之愿”。
魏崇笑骂:“说的什么话,弋寒自有分寸,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朕当个昏君不成。”
西北诸城文书五日一送,许是真的太平年间,无旁事可叙,一众文武见天的听着皇帝捏着册子夸薛凌。
掰掰手指头,薛家小儿还未始龀,也不知就神到了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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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神与不神,个人自有计较。只天子金口,自成百姓玉律。梁国的风在京城与西北之间往来如梭,年年岁岁带动着那些碎语闲言,翻滚聚集,终成遮天蔽日之势。
传“薛家小儿两岁执剑,三岁勒马”。
平安二城已经有好几代人的光阴,唯这几年名副其实,太平安宁。秋末初冬,牛羊兔子都囤了秋膘,肥成油汪汪的一团。薛弋寒年节里须回京述职,早早就得备着各类文书,后头院子里还藏着个薛璃需要天天瞧着,他大多数时候确实顾不上薛凌。
原该有个乳娘看着,只年岁稍大,和薛璃的身份就不好混淆,薛弋寒怕漏了什么破绽,就将人辞了去,只让老李头看着点薛凌。日常住处都是自家人,倒无需防着有什么乱子。
偏鲁文安闲不住,一等到薛凌能跑能跳,早早将人扛上了马背,一去就是几十里,回来讲的天花乱坠,一句“亲眼所见”将所有的玄乎其玄来了个盖棺定论。
大概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梁胡不可能永远无战,于是他们宁愿相信梁国有一位将军能战无不胜。平城里本就纵着薛凌,几句质疑都成了逗薛凌着急的玩笑。
薛弋寒是否明白魏崇意欲何为,无人得知。只他惯有的淡然,既未承认过,也并未反驳。不过从旁人角度看来,他这样子也无可厚非,承认了显的骄矜,不承认,又让人觉得是在自谦。
且薛家的小东西,本来也养的不差。和薛璃一对比,薛凌无论学什么都来的又快又好,性子也坚毅。就算现在是个黄毛小儿,总有一天要顶天立地的。所以稍微夸大其词,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如果魏崇对过往了若指掌,薛老爷子临死之前必然也交代过真相,就算薛弋寒分不清魏崇故意抬高薛凌是想借悠悠众口逼他,还是出于多年情谊高看薛凌一眼,他必然都是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只是,薛弋寒没娶天家贵胄,已可见端倪,又遑论后来之事。这其中或许还有柳玉柔之死太过悲戚的原因。反正魏崇一日没有明示,薛弋寒便一日没有送薛凌回京的打算。
这些纵横权术,本就不曾摆到过明面上。儿子养在老子身边又属天经地义,那些讲究忠孝仁义的翰林谋臣总不能站出来参一本说薛家有反心。
几朝先帝皆是行孔孟之道,尊尧舜之行。将子为质这件事一说出来,倒和薛凌心之所向的结果不谋而合,皆是“刨了魏塱祖坟”。魏崇显然是没这个打算,何况梁国现在还是一匹油光水滑的锦缎,他只需要薛弋寒添添花就已足够。
终究皇帝与薛家,是几百年的君臣典范,现今仍是朝堂楷模。
那点子处心积虑培养出来的情谊,还是派上了些许用场。纵魏崇常有生疑,但并未到置薛家于死地的地步。他想着只要薛弋寒这位把兄弟能有个微末交代,确保魏家皇权万万年,要不要薛凌回京,也并不是那么紧要。
试探来的简单而直接,薛弋寒述职之后留宫中夜宴。当时场面和以往君臣同乐没什么不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后,魏崇开怀胡人已三年未有动静。宴上推杯换盏者,并无谁跟薛弋寒出过兵。然那场战事重提,绘声绘色者众,皆如亲历。
情到深处,魏崇伸指:“黎民万千,皆仰仗弋寒一人。”
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薛弋寒熏熏然喊“固衡胡言,要被老师罚的。为人臣子,君王耳目手足尔,耳目手足安有自得其道?故而恭敬以顺,听从而敏。黎民仰仗的,哪里就是臣了,分明是臣听从的君,固衡莫不是在自骄。”
四座哗然,薛弋寒说的是臣道,喊的却是皇帝小字。魏崇已登基为帝,便是薛弋寒与他幼来玩闹时这般叫过,这等场合已是大有逾矩。太傅老头本人亦是座上宾,反应比谁都快,摔了杯子喊:“前几句也一并念了吧。”
薛弋寒起身一抖衣襟,跪倒在地:“臣逾矩。”
“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
薛弋寒没答,却是魏崇正声接了话,别有意味看了两眼跪着的薛弋寒,没有喊他起来。
君心不可测,屋内一片死寂。皇帝与薛家,就算生了嫌隙,也不能借着这点微末小事发挥。先帝在位时间也算长,故而魏崇与薛弋寒的年少时光拉的颇久。如果才为君两三载就翻脸无情,总是有点古怪。
一群人都是大浪淘尽之后剩下来的风流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没有把握的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躲的一时是一时。
好在尴尬并没持续太长,魏崇板着的脸突而放开,哈哈大笑,指着薛弋寒喊得欢快:“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又转向太傅道:“我替弋寒背过了,老师饶了了他罢。”
江闳记得当晚珍馐玉盘,那时他还没冠上国公的名头,关于皇室与薛家的廊腰檐牙更是无从得知。若人人都瞧的出来里头龌龊,那多年的“手足情深”实在是白演了。
也未必就是演,凭什么不能是真的呢。不管老虎是出去什么心态将那个娃叼了回去,又有谁能断言,长大之后,老虎与孩子之间的情谊是假的。
人血俱是一腔温热,年少莫逆,同窗共读,连喜好都着人特意引导着,如果什么也生不出来,何苦费这么多心思。
江闳是被一张大饼生生砸醒的。夜宴大半年之后,某日散朝,魏崇将他召入书房,笑说魏熠年岁见长,开蒙已久,该正经着入学了,问江闳可愿让家中长子江玉枫伴读。
江闳且喜且惊,喜的是这等好事居然落他头上,惊的是魏崇的态度全然一本正经,是切切实实的在问他愿不愿意,而不是那种委婉的命令我要你家儿子伴读。
他知魏崇一直恭俭从谏,但并非毫无主见,日常也是君威甚重。且伴读这事,算皇恩浩荡,怎么也轮不到问他一介臣子愿不愿意。只当时境况,没时间给他细想。便是有,他也未必就会选其他的。
“臣,何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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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闳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这饼太大,他吞的太急,整个卡嗓子眼,一时半会咽不下,卡的“何能”二字都没喊顺溜。
魏崇快速绕过书桌,亲自扶起江闳道:“京中众家小儿,朕独喜你家大郎。”
江闳喊了两句谢主隆恩,欢天喜地的将江玉枫丢进了宫。过往本该到此了结,给太子培养些势力实属理所当然,上几代与薛家多也是这个缘由在,江闳并未作它想。
变故来在江府的某四五六七八房姨娘说是有孕了。江闳本人并不甚喜女色,只府中一直人丁单薄,洒了些银子出去权当买几尊送子观音供着。毛病出在谁身上没个确切说法,反正买回来的七八个小娘子也并未实现他三年抱俩的愿望。而江家家大业大,江闳本人也有好几个兄弟叔侄,只他尤为出彩罢了。但这个出彩,若是后继无人,要来又有什么用。
再看如今江玉枫是下一任帝王的身边人,江家子嗣本就要多多益善才好。猛然听得家里那么多肚子总算有了个动静,喜的他揽尽京中名医,力求日日拿云团裹着那小娘子过活,就怕一个差池没了。
只要能平安落地,儿女他都喜欢的很。若为男,就跟玉枫一样,兴家辅国,若为女,借着哥哥的名义,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此生愚且鲁,江闳都觉得也无甚要紧,府里多个奶娃喊俩声阿爹也是桩喜事。
此时离江玉枫伴读已有数月,人一送进宫,他这个当爹的想见还得通传,江夫人早晚叹气,怨着不该揽下这苦差事。时间一长,江闳也多有心焦。
仍是散朝后的单独召见,连天上日头都相差无几。江闳看魏崇脸色为难,颇有些揣测。近来要紧的政事不多,但大小也有那么几件。哪朝哪代都不能完全海晏河清,自魏崇登基以来,从未出现大规模的饿殍遍地,足以说明他治国有方。只梁境泱泱万里,不顺心的东西总得隔三差五来点。
江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事,捡了两件自认为重要的正要开口。却是魏崇先深深叹了一口气,继而道:“你家玉枫,朕心甚悦。”
这话与江闳想的事风牛马不相及,不过他瞬间反应过来,恐是江玉枫在宫里犯了什么事,赶紧跪倒在地,请魏崇怜江玉枫年少不知事,若与太子有何不当,他这个当父亲的愿一力承担。
他趴在地上,看不见魏崇脸色有些古怪,只听见脑袋上方君王语调在偌大的御书房里如烟云渺渺般飘忽无定。以至于他事后怎么回忆,都想不全魏崇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直到魏崇喊了一声“起来吧,坐着说话。”
江闳擦了擦鬓角冷汗,躬身退到椅子处坐下,方缓缓抬头看向魏崇。他自然未敢直视,只略抬了头能让魏崇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免得帝王生疑。虽不知道今日所谓何来,但他已然得知,皇帝叫自己来,并非国事,而是为了江府家事。
后宅风雨本是大多无人知,且江府的小娘子珠胎不及三月,连个妇人闲话都没传出去。江闳从不宠妾,江夫人也长恨自个儿不能替江府开枝散叶,故她从未有过什么拈酸吃醋事。初听得有了孕,喜的金银吃食堆到那小娘子屋里无法下脚。江玉枫伴读后,江闳在朝中平步青云,府上又缺了什么去?
缺了一碗花红,天家才有的。
江夫人从未干过这种事,她捏着那碗茶汤走的战战兢兢。想换个人来,又怕枝节横生,事关江玉枫,她一个为娘的,找谁也放心不下。何况那小娘子,对当家夫人放心的很,若换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
你瞧黔驴声高技几何?须知流缓之处多水深。
常见人面红耳赤,声高语长,问来所争不过几枚铜板。而那些翻云覆雨事,大多是在夜黑风高夜发生的无声无息。当晚江府与皇宫同遇一弯弦月,微微一丝几不可见,掩去京中妇人轻啼,只留了个万籁俱寂。
岁月又过白驹,江闳位列公卿,无人敢言辞置喙,只偶有戏谑一二,说国公惧内。魏崇笑言“阃令大于军令,朕也要惧皇后三分”。群臣山呼英明,和魏塱朝堂并无二致。梁上下政减刑清,端的是太平。
江府多年再未添丁,要不是江玉枫叔伯那几家不缺人口,怕是江老爷子也要天天叹气江府单传了。不过,随着江闳位极人臣,那些人非但没能更上层楼,反而江河日下,倒给江闳赚了个任人唯贤不唯亲的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