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她挽的是简单发髻,却未多掩身形,不然门口小厮也不至于一眼瞧出是个女的来。那会在门外不觉,进到里头,才知什么叫别有洞天。
押注的坐庄的叫好的讨赏的此起彼伏,然即便她明显是个女儿家进了此地,那些狂热的赌徒谁也没工夫往她身上看一下。桌上骰子牌九翻滚堆叠,就是天上跌下来个仙女,这些人怕也懒得搭理。
唯几个守场子的下人注意到了薛凌,当即过来二三,门外守着的小厮抢完钱也跟进来一个,一见人先点头哈腰喊了声:“旭爷,咱这……”
那被叫旭爷的人一招手,小厮住了口转身退到了门外,旭爷打量了几眼薛凌,道:“姑娘这是……要试试手气?”
薛凌掏出一张银票在旭爷眼前晃了晃,按到他胸口,笑笑道:“我要试试运气。”
那银票上的数额是多少,她也没看。只旭爷试探着着拿到了手,才瞅一眼,立马唤了称呼高喊道:“运气运气,小姐您楼上请啊。”
得,这称呼都换了。
说完对着背后两人一努嘴,再朝着薛凌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薛凌顺着方向看将过去,那两人已然招呼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许是好久不见过这么大阵仗,先前埋头苦赌的现下有好些住了手看着旭爷将薛凌往二楼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像薛凌这种给下人赏钱都是掏银票的主,自是不能在一楼与那些流水场子混作一谈。不过往二楼走的人多了,小娘子确还是第一次见。
薛凌并不在意那些探究目光,跟着旭爷上楼二楼,雅间里头除却软塌茶桌,另有七八桌子,各式玩意儿都备的齐全。
先有下人上了茶,又有四五个娇俏丫鬟进来,只见薛凌是个女的,皆愣愣站那不知作何,大抵原本是备了伺候少爷老爷,没曾料一朝还得喊声娘娘。
按赌坊里迎来送往的人精功夫,一见薛凌是个女的,就不该出这等闹笑话的纰漏,然那旭爷看薛凌衣着粗糙,出手却又大方的紧,就只能拿些功夫想看看这突如其来的小娘子是哪路神仙。
他是个底层看场子的,来了二楼,场面又另有人做主,姓张名棐褚。冲着薛凌问安报了名,亦是在暗中观察薛凌态度。
薛凌对这些从来都无所谓,既未觉不适,也生不起什么怜惜之意,脸上神色未变分毫,只拈了盏茶水来喝。旭爷与张棐褚皆按抹一把汗,看着模样,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可千万别是哪家千金想不开,乔装打扮了来触霉头。
张棐褚站起冲着几张桌子道:“不知小姐喜好骰子还是牌九,或是别的,以前可与友人父兄玩过,是否需要在下替小姐讲解一二。”
薛凌多少听出了话里试探,赌坊没来过,翠羽楼的事儿总经了不少,那破地也惯爱这样打听人身份。只她仍未遮掩,仰了仰身子,漫不经心道:“从未玩过,我无友人,父兄也死了,进来找个乐子而已。你且说来听听,也不用着全部讲了来,我懒的听,就说说哪个花样输赢全凭运气。”
对身边的怨气好似成了种潜移默化,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既然旁人问起,她乐得口无遮拦,图个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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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笏
出手大方,无亲朋好友,这种人向来是永盛赌坊抢着宰的肥羊。
然薛凌说着这些事,语气玩味,张棐褚只觉是个摸不透底的,暂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点了桌上花样一一介绍给薛凌听,一边趁机问了句:“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薛凌随口答姓鲁,再未多说,张棐褚只求个称呼,爷没再追问。
来赌坊的妇人倒不能说从未有过,便是官家小姐也有贪个玩做男子打扮来寻消遣。
京中之人,摩肩接踵都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生面孔,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惹麻烦。
真个就是赌瘾缠身的败家阿斗,以后也多的是机会。苏姈如只当薛凌在京中谨慎,断没想过她在赌场等地方也毫不收敛,一来就被请到了二楼。
张棐褚每介绍完一样,就暂停了看薛凌脸色。前前后后说了七八桌,见薛凌仍是仰在软榻上无动于衷,不免更生诧异。
犹豫了一会,直接站到了骰子桌旁拿起骰盅摇了两摇道:“此为骰子,不比先前诸多麻烦。里头内置骰子五颗,庄家贵客皆上手,十五点以下为小,十五点以上为大。”
他是听得薛凌讲要个全凭运气的,只骰子这种东西,其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寻常赌徒只求个爽快刺激,当然是骰子最佳,半柱香里输赢能开个十几回。稍有点身份的,即便是赌也要作个附庸风雅,少见直接赌骰子的,故而还是没一开始就说与薛凌知。
薛凌本有些心不在焉,前头花里胡哨的规矩大多听的云里雾里,唯这一桩简单明了。
张棐褚话一说完,她便略微起了身,笑道:“所以,我猜大小就行?”
张棐褚躬身道:“小姐聪慧异常,正是这样。不过骰子过于简单,若是小姐徒个新鲜,也可以试试旁的。永盛有的是人…”
“不了,就这个,我买大,你开个十局来”。薛凌迫不及待打断道。
说着摸出一张银票拍桌子上,仍旧未看数额,又仰着躺回了软榻上。
她本就不心疼钱,尤其是天身上的钱压根就不知道是哪来的,更加谈不上心疼。
可能是老李头死了,绿栀转交给她的,可能是回京那日在哪家店铺顺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只她越不当回事,张棐褚反到越谨慎。接过银票,一本正经分成十次的数,算了赔率给薛凌。
又招了摇骰子的老师傅来,当着薛凌的面,大小都数的仔细。
十次结果片刻即开尽,薛凌胜七负三。张棐褚一面高声叫着小厮去支帐,一面向薛凌贺喜道:“小姐鸿运当头,天地同力。”
倒非他说谎,刚才那几把骰子童叟无欺。薛凌的银票不过五十两,即便是十次全输,一赔一区区五十两而已。
算上一系列吃吃喝喝,端茶递水,总而也就是赔个七八十两银。永盛这么大铺子,算不得大数目。
但若这位姑娘是哪家娘娘千金,一得罪,没准是七八千两下不来。张棐褚在二楼雅间待惯了贵客,自然深谙其理。即便真是个爱玩的,头两次权当下饵,赔点也不妨事。
管他真情假意,话听着总是让人舒心。薛凌倚着身子未起,问张棐褚又像是在自问:“我鸿运当头?”
张棐褚赶紧改了个口道:“小人就是个跑场子的,比不得各天师知人运道。不过小姐胜七负三,必然是财运亨通。不知小姐是要玩玩其他的,还是……”
话未说完,恰小厮送了银子来,三十两赢头不好记票,兑了一兜碎银元宝。
张棐褚接过来解了绳索,摊在薛凌面前让她过目。刚要点数,薛凌一跃而起,趁手拎了银袋子道:“一个人端的是没意思,我且去楼下瞧瞧,你不必跟着”。
说完里掏了个元宝丢回给张棐褚后扬长而去,张棐褚在后头对小厮急道:“去跟喜爷说一声,顺便查查来头。”
薛凌在楼梯处看了厅内布置,下楼直直往骰子桌去。只此处不比雅间里规矩,一众牛鬼蛇神将桌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她不欲大喊,只随手将刚赢来的碎银尽数倒出来,往地上洒的干脆。
没等落地,便听得有人大喝一声撒钱了,紧接着就是七手八脚的抢。
几个小厮急忙冲出来安抚着人群,薛凌跃起踏着一人肩膀,轻巧跳进了台子前。
坐庄的是个彪形大汉,显也看见了薛凌举动,慢悠悠转动着骰盅,凶神恶煞道:“小娘们这是几个意思。”
小厮也围过来几个,张棐褚赶上来拦了众人又冲着薛凌道:“姑娘,来者是客,永盛楼不敢怠慢,那也没你这般找茬的。”
薛凌左右看了看,合着这一楼连个椅子都不带多给几张的,站着累的慌,她跳起坐到台面上道:“怎么就找茬了,来这不就徒个乐子么,爷有钱,爷高兴。”
脚上绣鞋在裙摆里摇的晃眼,四周哄堂大笑。薛凌不以为意,抽出一张银票继续道:“来,给爷开一个,我买大。”
彪形大汉远不是张棐褚那般察言观色,一见薛凌拍了银票,当即将骰子摇的叮当乱想,好一会才扣桌面,拿到大声道:“十四点小,你输了。”
薛凌一嘟嘴,不以为意将银票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压在原位置道:“继续开,我押大”。她尚有心思看了一眼张棐褚,笑到:“你们的头儿说我今天鸿运当头。”
那彪形大汉却未依言在摇,而是盯着薛凌到道:“你压的是一赔三,还差我两倍。”
“嗯”?薛凌不解,扭头看向张棐褚。
张棐褚未答,那彪形大汉抢先开口道:“原来是个雏儿,牌都不会认,学人开骰子。谁家的货,不跟老娘在家等着接客,来找爷的晦气。”
他看了一眼薛凌坐着的地方,冲着张棐褚大喊:“我说张先生,这女人沾了台子不吉利,晚间算账输了的我可不赔啊。”
张棐褚先冲着大汉笑道:“我可从未听闻九哥您输过,何必说笑。”
又转脸对着薛凌道:“鲁小姐第一次不懂规矩,这把权当永盛请了,下回小姐再来尽兴。”
这话是要撵客,薛凌不以为恼,也不如往常那般跟大汉置气,只继续摇晃着脚道:“怎么,还有别的花样你刚刚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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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笏
确然有好多花样未讲与她知,张棐褚既一眼瞧出薛凌不是个正儿八经来玩的,自是求个三下五去二先将将人打发了事。
但要说故意诓她又未免有失偏颇,楼上一应物件张棐褚都介绍的仔细,不过是楼上楼下两幅场子罢了。
不等张棐褚搭话,那大汉先不乐意道:“怎么就算永盛请了,第一次听说这摇骰子还有人请的。有种下注,没种掏钱是怎么着。”
话到此处,又拐了个弯,那大汉故意打量了一眼薛凌,冲着围观众人意味深长道:“我倒是忘了,今儿来的生下来她就没种的。”
四周哄笑一片,张棐褚挥了手,几个小厮一边高喊“贵客继续尽兴”,一边缓缓向薛凌这边靠拢。
张棐褚道:“鲁姑娘,若是还未尽兴,不如在下陪你玩两把。一楼规矩不同,姑娘初来乍到,就下次再请吧。”
那大汉刚才说的不愿,现却对张棐褚极恭敬,一把抄起骰盅摇晃着对薛凌道:“滚吧滚吧,我是卖张先生的面子,从哪钻来钻回哪去,别打扰爷们发横财。”
说完又找不着众人道:“来来来,买大开大,买小开小,买定离手啊。”
薛凌还坐在桌上,却多的是人一拥而上,往别处格子里押钱。张棐褚上前两步,本是要将薛凌扯下桌子,顾及她姑娘身份,伸手想要揽住腰身将人抱下去。
薛凌见他伸手就想将滑出来,到了却止住动作只轻巧翻了个身,顺势站到地面上道:“怎么着,见我刚才赢了几两银,永盛就要杀人越货?”
说完转头望向那大汉道:“我是不懂规矩,我不懂,你讲讲不就得了。刚刚那局是永盛卖我的面子,非要说没种,是永盛没种,他这么大赌坊怕得罪我不起。”
“鲁姑娘…说话小心些”。张棐褚霎时冷了脸。虽薛凌所言确实不差,那也只是他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薛凌这般讲话,与砸场子无异,众目睽睽之下,任其行事,以后这永盛就不用开门了。
薛凌笑笑站到一旁,指着桌面格子道:“刚刚我押在三上面,你说是一赔三。现在我站在五处,就是一赔五对不对。”
那大汉显没料到薛凌这般伶牙俐齿,居然将话头引到赌坊身上。
永盛赌坊能在京中长盛不衰,免不得有点独到之处。而刚才大汉向张棐褚玩笑说是“输了不赔”正是永盛公开的秘诀。
凡赌坊者,必有师傅开台坐庄。而永盛的庄家并非全是自家人。只要你自认为技艺高超,运道了得,皆可在永盛记名开台。
赢了三七分账,师傅拿三,永盛拿七。输了嘛,除却自己赔进去的,还得给永盛一笔固定的台子费外加声名钱。至于这个声名钱如何说道,就少有外人知。
其中尤其是一楼这种龙蛇混杂的地儿,十有六七都是外来的庄家,这大汉便是其中一个,俗称向永盛借饭吃。
所以他对张棐褚多有恭敬,无非是因为张棐褚一句话,关系着他以后饭碗能不捧老实。即便薛凌那张银票数额不小,两倍亦是说不要便不要了。
现听得薛凌一句没种说了永盛,当即不敢与这小娘子瞎扯,只愣愣道:“是”。说话间看了眼张棐褚面色不喜,大汉恐自己哪不周到,又补充道:“一至十倍,随意押,最末尾那朱红色,是二十倍,爷开台这么久,还没几人押过。”
赌场之人最中气势,他口口声声仍自称爷,语气却明显不似刚才威风。薛凌听得好笑,却未点破,只抽出一张银票道:“我不懂规矩,先玩几局小的,不知何处能兑些碎银子?”
大汉再次看向张棐褚,张棐褚轻摇了摇脑袋,随即冲着薛凌道:“鲁姑娘这边请。”
薛凌冲那大汉笑笑道:“你这张桌子,我坐的甚是舒服,且玩着,我稍后就来”。说罢朝着张棐褚一努嘴,示意前面带路。
她如此表现,多少引人侧目。可骚动不过片刻而已,转眼之间这一楼又是喊“大”喊“小”声震天,再听不见别的。
张棐褚领着薛凌走的颇慢,他仍不死心,劝道:“鲁姑娘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在下与你参详一二。我观姑娘风采气度,不该是嗜赌之人,若是为图个一乐,他日约了至交好友再来岂不畅快。”
薛凌跟在身后,许久才道:“我说我无至交,父兄也死的干净。”
她不想张棐褚继续纠缠,继续道:“你无需担心我来找茬,若是我要找,刚才那人想必已经没了舌头。”
永盛楼的帐房其实一楼就有,多的是人要换银赊借,若个个都往二楼领还了得。然张棐褚有意拖延,薛凌又对此地不熟,只顾了跟着人走。
木质台阶轻微作响,她这话托大,张棐褚本想回一句:“还没人敢在永盛楼闹事”,只他迎来送往,想着既没闹起来,何苦作些口舌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