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得了这句话,心便稍微放下来些。来者是客,管他男女,银子兑给她,只要不找茬,玩出花来也不打紧。
张棐褚本着周到的心思提醒薛凌楼下都是些散客,下注赔率都少,上百文钱已算的豪赌。薛凌挥挥手直言无需这么麻烦,散银即可,铜钱懒得数,拿到手后又躬身向张棐褚道了谢。
许是薛凌这番举动确然自持,又说了自己不会找茬,张棐褚便再没跟着,只吩咐了两人留意点动静。
那大汉本就是在永盛混饭吃,自然一直都在。薛凌再次下来,仍是差点没挤进去。她丢了往日矜持,手脚并用扒开两人,凑到里头,银子丢上去,也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开大。
张棐褚兑的碎银合五钱一粒,赶巧了这次站在一赔一的方位,她把袋子里碎银全倒出来来,每次押一粒,只买大,从早间一直赌到日西斜。
身边的人早换了好十来波,毕竟不是谁都如她这般有钱,一开始那大汉还多有嗤笑,到最后一对上薛凌目光,竟不由自主的开始闪躲。
然薛凌并没注意到这些,她随着那些人喊的兴起,直到去摸银粒子时,那儿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摸到。
她一直盯着那骰盅,摸了两三下才低头看,还以为是自己没摸准位置。
可那儿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她记得她一直在赢,那骰盅开了无数次都是大,但她输的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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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笏
即使看着面前空无一物,薛凌仍下意识在台面上来回摸了两下,好像一堆银粒子是突然消失不见一般。她摊开手掌在面前,前些日在宁城处被磨破的伤口旧痂脱落,新肉百里透红分外醒目,她却看了片刻才缩回去,不可置信将目光移到了那大汉脸上。
“我今儿该赢了不少罢”,薛凌道。
“买大开大,买小开小啊”,大汉继续摇骰盅招呼着客人,盅子盖到桌面上,才挤出个空档来回薛凌道:“小娘子是赢的不少,可你输的不少,散出去的也不少啊。”
我散出去了么?薛凌眯缝着眼睛半晌方想起逢她赢了,是随手将赢头丢出去赏了人。若每局都这般算,相当于今天她只输不赢,那一堆钱输完只是个迟早,并无太大疑处。
除却最高二十倍的赔率,永盛还有个极佳的玩法,叫作跟庄,顾名思义,自己并不下注,只出少量的钱跟随庄家或者对赌的客人,输了,只输那一点,赢了却可以享受同倍的赔率,但跟庄的钱不得超过赌注的十分之一。
有薛凌这么个大主顾,此张台子比往日热闹数倍不止。她长这么大,除却跟鲁文安偶尔玩闹随口打个赌,当是没见过这等蛊惑人心之地。输赢唾手可得,大小转眼即分,她本是个追求干脆的性子,礼义廉耻忘尽,确然无比畅快,更何况身旁还有叫好喝彩声众。
散两粒银钱而已,又算得了甚。
张棐褚中间也曾在阁楼上往这边瞅了两眼,见薛凌与那些赌徒一般无二,暂且就放下这边,毕竟往永盛二楼走的,每天少说也得十七八个,特意盯着薛凌犯不上。
见张棐褚久久没再出现,那大汉就权拿薛凌当个寻常玩客,他在永盛里骰子将军的名头无人不晓,这小娘子玩了一整天,输光了有什么稀奇。
他对这小娘子略有忌惮,是因为在永盛楼里呆了小半年,第一次见着这种每次下注一模一样的。只买大,只押一粒,只押一赔一,似乎连丢银粒的位置都没变过。
赌嘛,凡是来赌的,有几个是心智坚定的?输了第一把,第二把就开始犹豫,输了第二把,第三把就要权衡好久。输上五把,没准得回家换条内裤再来,图个吉利。更不要说多的是人眼看要输光,就直接把所有的钱押一把最大的以求回本。
唯有这小娘子,从早到晚,站在那跟个鲁班造的木偶一般,只会那么几个动作,怪异的他有些毛骨悚然,可算这钱是赢干净了,再过半个时辰,永盛一楼就得清场点账,这笔横财算落袋为安。
正如张棐褚所言,一楼都是些散客,大汉开台这般久,今日单就在薛凌身上所获,至少抵得过往半月有多。虽张棐褚半路砍了两张银票去,但永盛向来讲规矩,不说全部补足,起码会免了今日抽成,他终是亏不到哪去。
眼瞅薛凌还站着,大汉按着骰盅嘲笑道:“我说小娘子,输光了就回去吧,爷今儿在你身上赚了个够本,也不难为你,拿去……”,他在自己身前拈了个银粒子丢给薛凌道:“留着给自己买个身子,下次再来赔爷乐呵。”
“快开快开”,围着的人只顾着催促,连哄笑都懒的多给几声。
薛凌看着那银粒转了老久,台面上这个砸一拳,那个捶一掌,震动不休,带着银粒子半天停不下来。她半天不拿,有手长的飞快收了去道:“小娘子是观音派来散财的,也不差这点,干脆赏了我”,说罢抬腿就跑,哪还等她同意不同意。
大汉拎起胳膊又开摇,恍若无意道:“这可不愿我啊,爷给你留了,来来来,买大开大……”
他声音不似早上那般嚣张,或然一天下来有些疲惫,反正永盛要清场了,剩下的时间是赌客翻本的希望,只要他还能摇的动骰子,喊个啥玩意,谁也没听。
四周喊开,骰盅落定,大汉打开合上打开,不知到了第几回,薛凌还站着,小厮过来请道:“小娘子明日再来尽兴。”
薛凌恍惚回神,走了几步,站到那格二十倍的赌注面前。坐庄的大汉侧目过来看了她一眼,又飞快转回去喊“买大开大……”
薛凌将身上银票尽数掏出来,仍旧是没看面额,尽数拍在了格子里,笑道:“我买小。”
摇骰子的桌子宽二长十,一至十倍注并列在长,庄家与之相对,一宽为小厮坐阵以示公正,另一宽为二十倍注独占一方。
薛凌站在那,双手按在台面上,见众人看过来,低头轻吹了一口,面上银票飞到桌子中间,大汉瞧的分明,是一百两。而那小娘子手底下还压着七八张之数,若全是这个面额……
她仍笑的有些放肆,随口道:“我买小,且将你那骰盅拿过来我瞧瞧,听别人说,永盛里,人人都出老千。”
四周有些愣住,小厮过来低声道:“姑娘不得妄言……”
薛凌打断道:“罢了,我只玩这局,玩完收工,你方才不是要我陪你再乐呵些,这些够不够你乐呵?”
“诸位看见了,这小娘子自愿陪我乐呵,要下注跟庄的请了你嘞”,那大汉向周围一抱拳,顺手骰盅就被压着桌面推道薛凌面前。见薛凌接了手,大汉继续道:“你随便瞧,买大开大,买小开小,落手无悔,输赢在天。”
薛凌指尖在骰盅顶上压了一下,轻声道:“输赢在天是么”。她掀开盖子,里头六粒骰子玉骨红豆,风雅的很。只一眼,骰盅就依原样被推了回去。
“要是永盛楼里有人出千会如何”?薛凌回头玩笑般问那小厮。
只那小厮是下午轮班来的,远不似早间熟人和气,凭是薛凌一张笑脸,仍恶声道:“我劝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梁律六赃轻者黥面,重者掉脑袋也是有的”,话落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般小娘子,没了手脚反而更值钱。”
薛凌回头对着那大汉再次道:“我买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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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笏
一群从她要看骰盅那一刻就鸦雀无声,现已有人看清薛凌身前的银票数额,一声欢呼后又是人声鼎沸,叫好追庄起哄的不一而举。有人将几文碎银子在庄家和薛凌身前来回切换,显是拿不准该跟谁。
那俩小厮相视一笑,也取出好些碎银压在庄家头上。永盛里呆了这么久,还看不出谁输谁赢么。二十倍的赔率啊,哪怕是这小娘子拿不出钱还,也有的是法子补亏空。
“九哥,快开快开”。有人催促。
然那大汉手压在骰盅上一直未拿起,摇都还没摇,开又从何说起。薛凌歪头笑道:“怎么,我买了一天的大,还不兴临了换个注么,落手无悔,输赢在天,开啊。”
大汉盯着薛凌半晌仍无动作,骰盅里只有五粒骰子,他一碰到就了如指掌。
出不出千另说,但手上吃饭的活计,若是连里头有多少东西都摸不出来,哪还能在永盛楼里开台子。他只要揭开骰盅,就能证明那小娘子刚才借机生事,拿了一粒骰子去。在永盛楼里被抓着出老千,男的尚且生不如死,不知妇人作何下场。
可他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薛凌,而是舍不得那一堆银票。
若此时挑破了,这局就算不得数。赌局尚未开始,那些银票当然不可能回到薛凌手里,却也归不得他,白白叫永盛楼占了便宜。
若是此局继续,一旦他赢下来,按照永盛的规矩,即使输家给不起钱,永盛要帮忙追债,追不回来要赌坊贴补,毕竟各庄家每天的例银不是白交的。
也就是说上万两的银子,就在于那粒骰子丢没丢。
可他拿不准薛凌这是什么意思,偷走一个骰子并不能开出小来。大汉握着骰盅半天不敢拿起,四周早已不耐烦,叫骂声愈发大。
那俩小厮也上场叫道:“我说九哥,你倒是开啊,咱这谁不知道您要啥来啥,快开。”
骰盅终被抄起到了空中,几粒骰子在里头相互碰撞,摇晃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长了数倍不止,到最后扣在桌上,又被压住良久。
难得此刻四周再次悄然无息,永盛一楼好久没见如此手笔的赌注,眼看结果在即,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薛凌再次轻巧跃上桌子道:“开啊,我买小。”
“十六点大,你输了”。话说完,大汉才缓缓拿开骰盅。
里头六粒骰子平铺一处,五枚皆是两点,剩余一枚六点,恰和十六点。这数字于赌场众人而言皆知是个讽刺,恰好压十五一点。最开始与薛凌那局,大汉开的十四点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她少来这地方,没能领会得到而已。
传闻精妙的庄家,想要什么数字,就能得到什么数字。也有说骰子里灌铅等物控制点数的,但永盛向来允许赌客随意验牌,所以这些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眼见结果与自己所想如出一辙,大多数人原地起跳欢呼声众,也有少许人捶足顿胸不该轻信一个小娘子胸有成足。
四周喧嚷声中,那大汉道:“小娘子怎么个清账法,谅你身上也揣不下这么多银子,是哥哥随你去取啊,还是让家中人送来”。说话间小厮凑的更近,唯恐薛凌走人。
薛凌笑笑将桌上银票拿起来尽数揣回自己怀里,在一众不可置信的眼光中扔出一粒骰子道:“你出千。”
那大汉当即扔了骰盅道:“我说永盛楼还管不管,爷在这玩了不下几万场,输赢都有,今儿也不知哪来的小贱人,一把输了要张爷消账,二把输了说爷出千,有这么个玩法吗?”
那小厮近乎跟薛凌贴脸,恶声道:“跟爷去取钱吧,咋呼些什么呐。”
有追庄赢了的赌客冒头:“我说小娘子,这捉奸在床,捉贼拿脏,你说人出千,得有证据啊。”
薛凌伸手将小厮脸推的远些,仍轻言细语道:“我拿走了一粒骰子,他还能摇出六粒来,不是出千是什么。”
那大汉爆笑如雷,对着众人摊手道:“诸位听听,妇人说话这般不上道”。说着捡了那粒骰子摊在掌心道:“随便拿粒骰子来就说是我骰盅里的呐,诸位瞧瞧,诸位瞧瞧,这就永盛里普通骰子,上哪不能找一颗来捏手上。”
他转头向薛凌道:“爷不与你纠缠,二十倍赌注少了一文,今儿别想出了这门。”
围着的人多是跟了他赢钱的,眼见薛凌将银票收回去已是不满,现更是被撩拨的恶骂不绝,要薛凌赶紧掏钱。他们既是跟庄的,自然得庄家收了钱才有的分。
那小厮被薛凌轻飘飘推了一把,愣了半晌,现二人一使眼色直接上手想将薛凌拿住。薛凌反手亮剑划了一道,并未伤到人,只将人群逼退了些。
那大汉还在高喊要永盛负责,薛凌叹了叹气道:“你莫喊了,去将你口中的张先生叫来,会给你银子的。”
张棐褚应是做过自我介绍,可她一整天心思飘忽,此刻记不得此人名字。大汉听薛凌喊人,稍稍住了口。出没出千,他心中有数。但此局已成定局,即便这小娘子与张棐褚有什么交情,永盛楼至少也得赔他个千儿八两。
他催促着小厮去请张棐褚,另一面还在絮絮叨叨薛凌不讲规矩,说什么指证人出千,须在当时说破。既然咬定他往骰盅里塞骰子,该在他塞的那一刻拆穿。
众人点头称道,将大汉夸的如赌神在世,连连帮腔咒骂薛凌要她拿钱。薛凌仍坐在桌上,轻摇着小腿,充耳不闻。
直到张棐褚急急下来走到面前请问了声:“怎么回事。”
薛凌抬头,语间委屈的很,抿了抿嘴唇才看向那大汉,朦胧双眼道:“他出千。”
张棐褚也跟着愣了愣,在赌场说人出千的多了去,大多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赌咒发誓,少见这跟个受气包般楚楚可怜的。
但身份使然,他严肃了神色道:“鲁姑娘……捉……”
“捉奸在床,捉贼拿脏嘛”,薛凌声调蓦地提高,恍然刚才伶仃神色未曾有过,笑着道:“他们都与我说过了,你也不必再重复。”
“既然如此,姑娘……”
“钱么,你去问苏姈如拿。”
张棐褚神色一变,躬身道:“姑娘请上楼说话”,说罢对那大汉道:“九哥不必挂怀”,又转身向众人:“诸位且玩的尽兴,此事永盛一力承担,断不会少了贵客们分毫。”
薛凌将剑收回袖里,从桌上跳下来跟着上了二楼,底下众说纷纭。张棐褚叫人看了茶,为难道:“鲁姑娘曾说不会生事。”
永盛是苏家产业不假,但这种地方多有官宦参杂其中,苏姈如也说不得一手遮天。不过名头上的老板,几个管事的理所当然认识。
张棐褚已遣了人去问话,却不敢就此放薛凌离去。以前苏远蘅从不在永盛现身,张棐褚就更加不知苏府何时有个一掷千金的娇小姐。
薛凌有些呆愣,却不改先前放肆,找了个舒服姿势倚在软塌上,漫不经意道:“我本不曾生事啊,生事的话,不应该是将一楼掀了么。”
还未确定薛凌身份,张棐褚既不愿得罪,也不想太过巴结,缄口未答,而是转了个话头道:“姑娘与夫人是何关系。”
“她总说拿我当个亲生女儿。”
这话的意思就是并非亲生女儿,张棐褚暗松一口气,他是说苏府应该只一位少爷。
“那鲁姑娘输的这笔钱,是要记在夫人头上么”。张棐褚试探道。好家伙,他刚才上楼的功夫,小厮跟在旁边已经耳语过,合着半天不见,这小娘子一把输出去上万两。永盛开了这么久,没见几个这么输的。
“那当然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