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天,觉得厌倦,好像哪哪都不如意。又觉得来日可期,好像事事都如意。
绕了一圈到李阿牛住处,上回来时是深夜,没瞧见宅邸院门上挂了老大的“李府”二字。笔墨还新,看模样,才涂上去没几天,也不知原来写的是何方姓氏。
门向两边大开着,未等她喊人,小厮便迎上来问是谁家大人来使么。薛凌猜是李阿牛初归,不乏好友纷纷上门相贺,所以小厮干脆敞了门守着。
以苏凔的名义进到里头,果是花天锦地的热闹。下人本是要她在偏厅等候,薛凌恐宋沧是个呆子,便道自己只有一两句话,去见过便回,不好耽误大人与李大人叙旧。
那人点头称是,将薛凌一路领到地方,瞧见李阿牛在席首已有醉意,宋沧在一旁倒还与往日相差无几。大家同在京中,居然也是十天半月的不得见。
陈酒佳酿熏的一屋子馥郁甜香,歌姬舞娘在大厅中间旋如莲花,此般光景,是她在京中如许年月甚少见到的奢靡之相。
苏家忌讳,江府自重,齐府清贵,陈王谨慎,大抵是去扛翠羽楼里扛苏远蘅时偶尔见过,池酒林胾间人人醉生梦死,贪欢一时是一时。
人尽痛饮狂歌,谁也拿个沿着墙边走的小厮当回事,更无人在意她附在苏大人耳旁说了。家家有基本烂账,来个下人翻一翻再正常不过。
甚至于宋沧听闻是薛凌的声音,亦只轻点了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而面不改色挥了挥手,像是在叫她赶紧走。
却是李阿牛气势汹汹喊了句:“什么人,来打扰啊凔”,偏头过来指着薛凌要问,眉眼晃荡了两下,当即要起,身子不剩酒力又重重坐了回去,咕噜着舌头道:“薛……谢,……谢。齐兄,你怎么跑这来了。”
话毕咕噜一下,歪歪扭扭站起来,一把拉着苏凔大喊:“谢齐也来了,有他扛你,今日……今日你说什么也得……得喝上十杯,不醉不准走。”
薛凌低头先答了个是,猜他本想喊自己薛,话出口自个儿知道不对,讲错就错换了个“谢”字,临了觉得“谢”也不好,又记起自己齐三小姐的身份来。
虽是磕绊了点,好歹也算圆满,难为李阿牛醉的这般不省人事还能急中升智。旁人便是听去,多也只是以为李阿牛原宿在宋沧处,所以与自个也相识罢了。
薛凌道:“夫人那边有些家事,想请大人去一趟,打扰李大人雅兴。”
李阿牛甩手,咕哝了句醉话,又跌坐回去,宋沧伸手去扶,薛凌帮着上手要拉,趁机轻声道:“李大哥,我改日再来,今日不便。”
料来宋沧在侧也听得清楚,李阿牛却浑然不觉。底下又有人敲杯掷果的喊少年风流,丝竹再起,舞亦未歇。
扶稳了李阿牛,宋沧轻道:“你先回吧,我散了就来”。薛凌点头称是,原路退下,随即被小厮送到了大门外。
皇帝赐的宅子在繁华处,与往日显贵的江国公府相距不远,但一来一回,也得小个把时辰,到了就为这么句话。
不值得啊。
她走出小厮视线,站在墙沿下。手指触及砖瓦,冰冷坚硬,与席间暖风软语是隔世之感。恍若刚才进去出来不过是黄粱一梦,自己仅仅是站在此处打了个瞌睡。
她心说不值得,奈何不值得的事如许多,不得不做。
返程的路上夜色四起,索性在街边用了膳食方回江府。人前脚跨进院里,弓匕和那男子一起迎出来。
薛凌晃了晃手上纸包,目光在男子脸上扫了一眼,又移到弓匕脖子上,瞧见那里确然是无半分红肿破皮,不知江玉枫下午说的不便伺候是何处不便。
不过狗是人家养的,轮不着她来管,瞧过腹诽一句也就罢了。将纸包拎得高了些,薛凌道:“如何,来请我吃茶?”
弓匕赔笑道:“不敢扰小姐清梦”,言罢走的近了些低声道:“晚间霍姑娘的人来寻,说是小姐许久不曾回去。别的时日也便罢了,眼瞧着就是十五,想请小姐无论如何往寺里走上一遭。”
薛凌知这话的意思是霍云婉催着她往宫里走一趟,嘴上却不饶人,指尖一绕,将纸包提绳扯了回来,往里走着道:“谁家又死了人要念经,还是掘了坟要超度。我又不是那撞钟的和尚,剃头的尼姑,一天天催着我去作甚。”
弓匕小跑追过来道:“小姐这是说笑呢,求个顺遂么,心诚则灵。小人就是个传话的,小姐去与不去,那自是您作主张。”
薛凌走到屋里才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话传完了,你赶紧走吧”。话毕将纸盒在桌上丢的“吭哧”一声。
她猜是逸白来递的话,不过此人办事极懂规矩。若非紧急,莫说让弓匕转述,估计压根就不会上门来催。逸白的意思,就是霍云婉的意思,不知她急急见着自己是为了何事。
这不催还不觉,九月又过半了。
算算也对,黄续昼是重阳后下葬,黄旭尧之死又过了两三日,可不就是月半了。各种破事耽搁,她是近两日没与逸白通个气。
薛凌捡了把椅子还在想,男子见弓匕退去,上前躬身道:“小姐大可将这些活计交给小人来办,无需如此劳神。”
薛凌没答,那人又出声喊。她抬头瞅得两眼,伸手将纸包散开,拈起一块,娇声道:“你站近些。”
那男子不知为何,依言近了些,尚不及反应,被塞了一嘴的甜。惊慌间伸手要捂,却是薛凌恰抽手捏在他腕间按下,道:“你当个哑巴,我最安神”。说着狠甩了手。
她刚想到霍云婉大抵是为了那半枚兵符,不然应该不至于如此急切。总而言之,要么今日晚睡,摸黑到隐佛寺去住着,要么就得明儿起早。
两厢权衡,今天已经走了太多地方,还是明日再去。何况隐佛寺里,有老李头,有魏熠……有神鬼佛陀……
最主要是那一方竹林简陋不堪,虫蚁又多,她上回睡的十分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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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纵江府也不是个好眠的地儿,到底熟悉一些。许是难得见到薛凌晚间安生在房里歇着,下人捧了些瓜果来。看模样像是从藤蔓枝丫上刚摘下来的,还挂着些许初冬染就的白霜。
她瞧着甚甜,来来回回用了好些,连着晚间在临江仙吃的撑,打了老大个嗝才往里屋走着洗漱要睡。那男子跟的亦步亦趋,直见薛凌伸手解了衣带才幡然醒悟转身退出。
走出两步,薛凌猛地停下手上动作,叫住人道:“你等等,去问问弓匕,就说今晚何时开棺,得了结果早点知会我一声”
她忽记起魏塱今晚要把黄续昼的坟给刨了,白日与江玉枫说着话没往细处想,刚才坐着思量了一阵,只觉黄续昼身上,未必就没蹊跷。
倒不是他死的蹊跷,而是皇帝大可自己涂点蹊跷上去。
以薛凌对魏塱的了解,他若真是不忍心见自己外公死的不明不白,私底下与黄家人商量过,暗中开棺查了便罢。远犯不着将此事拿到朝堂上与众臣置喙,给黄老爷子来个死后话柄。
既然魏塱没那么做,怕不仅仅是与黄家起了嫌隙这么简单。而黄旭尧之死被瞒了下来,再想找个什么理由动黄家,那最好的借口,就是黄老爷子果真被人毒害。
所以魏塱究竟要对黄家如何,今晚黄续昼棺木一开,即可见分晓。
虽结局如何,魏塱明儿肯定也是要在朝堂上说的,但薛凌想起自己早早要去霍云婉处,来不及等朝堂消息传回来。
而皇帝与黄家以后会怎样,也十分值得和霍云婉探讨一二,是以有个风吹草动,能留意着还是早些留意着的好。
她第一回 开口下令,男子脸上闪过喜色,躬身答是去的飞快。薛凌解了外衣躺在床上,本想早些睡,偏一有事惦记,反是难眠的很。窗外夜风窸窣,辗转良久才合了眼。
翌日凌晨鸡鸣还寥寥几声时,她便忍不住去看天时。疏星尚有几点挂着,应不算太晚,但再躺着也难以闭眼,干脆起身换了件舒适衣物,念着一会去了隐佛寺要换僧衣,方便穿脱。
这厢刚系了腰带,那男子无声从黑暗里冒出来吓了薛凌一跳。稳了身子没好气道:“如何。”
男子趴着个脑袋左右轻晃了一下,答道:“此事无有定论。皇帝将外围守的严实,只允许黄家黄靖愢大人兼仵作及御医两位一起。是以究竟如何,府上暂未有消息。弓匕……请小姐稍安勿躁,应不日即有定论。”
薛凌手上摸索着腰带不放,想从魏塱这举动里推测出点啥,无意撅了下嘴。男子未听见答话,试探着抬起头,瞧着小女儿家拱目嘟唇,神秘里带着天真。星月雾色透过窗来,在她脸上流转生姿,华光过处,只觉脱然于凡俗之外。
薛凌终没想出个答案来,恐误了时辰不敢多耽搁,道:“你去备一辆马车,有现成的香烛鲜果也拿点上,没有便罢了,在别院侧门等我。”
江府离隐佛寺还有段距离,来去马车更稳妥些,且此去不必忌讳,备些礼佛之物权当个普通香客就行。
她张口之间,仿若碎了仙缘,男子霎时再将头低下去,退后两步方转了身出门。薛凌瞧着背影离开,觉得有哪里不适,又有点分外受用,好歹这人比含焉趁手不是。
她解了袖里恩怨,心说反正用不着,去了还得多花功夫转手。此行身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真要有个意外,利器在身反而死的难看。
桌上茶水经一晚搁置再难下咽,丫鬟似乎也还没起。左右走了一圈找不着什么东西能下肚,好在昨儿夜里吃的甚足。就着残茶漱了口,只身走到平时进出的侧门时,一老头已在套马,男子立身在侧等着。
想是说过往隐佛寺去,是以江府遣的马车不比往日要掩人耳目那般寒酸。灯笼里火光微弱,瞧不清车身什么材料,但见其整木雕就自成清香,显不是寻常之物。
马也用的好,这东西薛凌极熟,一点鼻息便能轻易辨别是西北地产出的温血良驹。传言这种马最早是从胡人手里引进,又与汉人的马种杂交,最后得两方之长,长的高大且耐力极佳,常作军马之用。
薛凌瞧过两眼,觉得江府存了显摆之意,大抵是因为京中往隐佛寺的非富即贵,去了便是佛,所以众人不去则已,去就要去的大张旗鼓。毕竟天上有没有神灵睁眼说不准,反正世间多的是人看见了你怀揣菩萨心。
她又轻嗤了一声,对京中这些人情套路不屑且厌烦。反想着她刚才走得并不慢,本以为来了还得小等一会,没料事办的如此之快,倒叫她怀疑江府给自己的丫鬟存心怠慢,醒了连口热茶都没。
这么个胡思乱想的功夫,老头已套好了马车,点头哈腰请薛凌上去。薛凌捏了捏手腕,那男子已掀了帘子。抬脚才坐进去,见男子头也探了进来,躬身像是要一起挤。
薛凌惊道:“你上来作甚。”
男子急忙退下,隔在帘子道:“我不与……小少爷一起么。”
老头作何反应不知,薛凌把手挥的飞快道:“你哪来哪回,休要烦我”。她催着老头赶紧走,却闻男子道:“您……孤身出门,不让小人跟着,总该有个交代,不然小人……如何行守护之职。”
薛凌倒吸一口凉气,只道自己往日来去随心,天皇老子都懒的理。而今养了个下人,居然还要顾忌交代不交代了。
她正要辩驳,却闻那男子带着些伤感问:“瞑字如何,我曾听得人唱:‘打杀啼鸡,弹却乌鸟,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薛凌愣了愣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东西,男子停了片刻又道:“还未谢过小姐赐姓。”
她方反应过来,合着是男子误会了自己意思,昨儿说自己姓薛,权是个自报家门,男子听去,却是作下人想法,还以为自己赐了姓氏。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跟自己姓薛。薛凌一撩帘子,那老头竟已不知去向,唯男子躬身而立,身单影孤寂寂于晨霜之中。
马身上还能喷出些热气,而他着一身素衣,像沾了一层平城冬雪,凉的人忍不住想呵手捂过去。
“走吧”,她放了帘子,老实坐回车厢里。薛瞑便薛瞑,瞑者,暗也。暗者,夜也。
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只剩一个天亮,确实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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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马车跑出几步,薛凌往车门处挪了几步,撩起个二指宽的缝道:“你知道隐佛寺怎么走?”
薛瞑道:“帮主子办事,刀山火海都要走。是以京中来往,小人皆熟。”
薛凌这才放了心,将头倚在车厢上想靠一会。轮子咕噜噜转了不知几条街,鸡鸣声这才此起彼伏,街边有人家里亮了灯火。
薛凌漫不经心打着瞌睡,忽然一个激灵。人清醒过来,顿觉不妙,一把抄起帘子道:“商贾苏姈如苏家你可识得,往苏府去。”
薛瞑听见声响已回了头,见她急切,忙勒了勒马绳,道:“识得,这便掉头去,小姐勿慌。”
薛凌冷意上脸,喘了声粗气,再坐回车厢里,无一丝睡意。往日这些事有江府安排的仔细,她就懒散惯了。今儿个突而自己办事,差点铸成大错。
现苏姈如与霍云婉暗中势同水火,若让苏家知道,隐佛寺里的姑子是霍云婉的人,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唯有往苏府走一遭,求着苏姈如帮忙将自己送进宫,这事尚能拖一拖。
薛瞑从来听令行事,不问缘由。见薛凌似乎甚是着急,趁着街上没什么行人,将马驱得快了些,片刻即到苏府门口。
停住马匹,他正要跳下车架替薛凌挑帘。然薛凌不耐,早马车还在晃荡就起了身,一停住便自个冒头出来纵身一跃,二人差点撞个满怀。
薛瞑垂头连退数步站稳,再试着瞧过来,见薛凌毫无异样,已自个走到了门前,像是要扣门。赶忙脚尖在地上一点,跃至薛凌身后低声道:“小姐留神,我来。”
薛凌本已扬了手,听闻此话回头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开口闭口这般叫我,也不要大事小事当我没长手一般。我自个敲得,只所以没敲,是因为……”,她指了指身后墙廓道:“走那更快些。”
苏府里肯定有人守门,没准那小厮比江府里头的还尽职些。只是薛凌已有好久不在苏府里居住,不定守门的还认不认得这位娇小姐。
别开了门,大眼瞪小眼,又是叫等候,又是去通传,浪费时间。她自个也晓得,倒不如往墙上蹬两步,翻将进去,直接找苏银安排,连见苏姈如的功夫都省了。
薛瞑顺着薛凌手指往墙头看了看,这事儿他倒也干的多。但好歹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再不济把脸蒙上不是。
现在这个点,红日虽没挂到头顶上,但三四步开外看清人长啥样不是难事,翻墙入室,是不是过于鲁莽了点。
他尚在踌蹴,薛凌已拍了拍手掌道:“此处我常来又常往,用不着你,你即刻将马车带的远些,被人瞧见江府与苏家来往多有不便,约莫申时初左右往隐佛寺接我。”
薛凌言罢要走,又郑重道:“休要跟着我,免得进去了还得浪费时间顾着你”。说完才往门旁走了丈远,后退数步助跑,一个鹞子翻身,墙头便只剩一抹裙角残影。
薛瞑脸上五味杂陈,没跟着跳到院内,却也没顺着薛凌的话,即刻架着马车离开,而是紧跟着走了几步,弯腰伏地,附耳在墙,听得里头脚步声不疾不徐,一切如常,方缓缓起身收拾了马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