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
薛凌拈了颗酥豆,寻常模样放进嘴里,牙齿之间轻微作响。三人一时皆不言语,许久永乐公主才道:“真是乱猜……”她有些不自然去扯自己一脚,重复嘟囔:“乱猜。”
李敬思笑笑不言,薛凌一声脆笑,道:“春日大好,你们非来说起这扫兴事,怪得谁来。”她指永乐公主发间步摇,羡道:“这是哪来的样式,这般讨巧。”
李敬思顺着手指看过去,永乐公主恍然回神,伸手将头上钗子拔来,自个看得一眼,又在薛凌面前晃了两晃,丢到桌上道:“你喜欢,拿去玩罢。”
薛凌伸手拎了起来,是枚缠丝点翠玉兰花。赤金做了杆子,点翠飞叶,几粒白玉缀在上头作幽兰含苞将开未开,贵而不艳俗,华还带仙气,真是好看。
她笑道:“如此我可却之不恭,平日甚少看这些东西,偶尔瞧得,才知巧夺天工四字所言不虚。”
永乐公主撇脸不言,且傲且矜。固然这玩意算不上价值连城,丢出去,那也是寻常人家十年八年换不来的东西。
再看薛凌头上只简单束发,不伦不类插了只石榴花。单看样式也算讨巧,再看成色,一把碎米乌牙子。
她还算瞧的上薛凌,只劝道:“是不见你配这些玩意,也是怪哉。哪日得空,去我住处挑上一挑,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如今家大业大,何苦弄的一身寒酸。”
薛凌哈哈称好,昭淑太后之死便被这两句接过去。李敬思又打了两句圆场,道是薛凌戎马出身,金钗玉佩耽误拿刀用剑,所以不见她配,薛凌自是连连称是。永乐公主左右打量二人,嗔说“你倒了解她”。
垣定鲜血未尽,安城风霜尚浓,宫内愁云惨雾,唯有此处端的是一派春光。索性是永乐公主与李敬思都不急着回,薛凌又喊丫鬟上了些骰子双陆,三人成局玩了大半个下午。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昔年她是战士,如今她作美人,果真世事轮流转。
直至残阳将近,永乐公主率先要走。李敬思到底避嫌,恭敬请了先行,自己又坐得片刻。
薛凌将永乐公主送出院,回门时长舒一口气,复笑着回到坐处,与李敬思道:“这真是巧了,你二人一道儿来,方才公主在,我也不便问李大哥,可是有何要事。”
李敬思道:“别的也没了,我就是……”他蹭了蹭手,为难道:apot也不知如何,听见太后死了,就想来问一问你。
你说这……这……你前几日说黄家肯定不可能赢。可你看这……这怎么出师就不利啊。要是打到京城,咱们这……apot
薛凌伸了伸手,示意李敬思先行,随后拿了桌上兰花钗跟上,边走边道:apot李大哥何须如此着急,切莫说黄家才赢了一局,便是现在讨逆的军队全军覆没,那西北的兵力没回来,黄承誉也不敢往京中走啊。
便是他往京中走……apot
薛凌话到此处,李敬思忍不住停步回头瞧着她。薛凌看了看周边,笑道:apot李大哥怕什么啊,黄承誉若打不到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继位的正统。
黄承誉打到了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平乱的功臣。
道义都在咱这,李大哥只需笼络好京中御林卫,到时候,我自有钱银给李大哥养兵。至于西北那头,朝廷一败,散兵游勇尔。他们听令便罢,不听令,人总是要听粮的。apot
她指了指院门,笑道:“壑园已在各地趁乱囤粮,来往人手账目都在我手上。我与李大哥……”
薛凌抬眼,瞧着李敬思道:“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还不如……”话落笑开来,将那只兰花钗在李敬思眼前晃了两晃,揶揄道:“不如人家一只钗?”
李敬思忙伸手要抓,薛凌急缩了手,他抓了个空,恼道:“你可别胡说,我与……”
薛凌抢白:“你与他如何”,又忙道:“我看李大哥与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李大哥想想,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无一番功业在身,如何相配?”
“怎么就扯到配不配的了。”李敬思慌看周围,又来劝薛凌:“圣人训,非礼勿言。”
薛凌笑:“你如今都会讲着圣人训了。”她突记起宋沧,歇了笑闹心思,道:apot罢了,我与李大哥商议正事来着。
且莫论公主如何,李大哥只需放宽了心思应值点卯,若有要事,我自会去传你。apot
李敬思叹了身,复转身续外走,口中没听道:“你说的这般轻松,难为我日日都要站在皇帝面前。这要是……要是一个不注意……”
薛凌紧走几步与他并行,笑道:apot李大哥怕些什么,而今南边黄承誉生乱,北边胡人缠着沈元州,魏塱能依靠的就是你一人而已。
李大哥只管,做个忠臣。皇帝要如何,你就陪他如何,这京中人心不稳,正是用兵之际。你且日日瞧着,但凡有人对皇帝不敬,即刻将人……就地斩杀。apot
李敬思心里衡量,没拒绝也没反对。薛凌将人送至角门,又道:“李大哥若真对永乐公主有情,唯有他日魏塱身死,她才会心甘情愿与你白头偕老。”
“你怎会……”李敬思急道,话说一半却转口:“你……你怎这么说。”
薛凌摇着手里那支兰花钗,笑道:“那日我与李大哥说过的,她亲娘就死于魏塱之手。不过,我倒是好奇,李大哥怎招惹上她来。”
李敬思若有所思,想答又没说话,拱手告辞道是天实在晚了,先行回去。薛凌笑笑又宽慰几句,末了问得一嘴宋沧,方将人送走。
她才转了面,又觉周身都是疲惫,惊觉旁儿没人跟着,才记起薛瞑不在壑园。换来的那个周遂,不喊就见不着人,也不知躲在哪处角落。躲着便躲着,躲着也好。
她自摇晃着回了寝居,含焉还在书房没出来,院里又是一派寂静。宫里已起了丧仪,魏塱跪在昭淑太后灵前不言不语,薛凌亦坐在书桌前别无旁话。
他咬牙切切,恨不得掀了棺材板问自己老娘为何死都不肯帮自己一把。她却略有戚戚,说不上来这惆怅从何而来,也绝不是什么兔死狐悲。昭淑太后死了,实在是心头快事。
她只是想起,霍云婉曾眉飞色舞说话已经带到了,可惜那死老婆子不信。
薛凌拿了张纸,慢条斯理折着那个她唯一会折的元宝。她想,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下毒的那天,不知是给自己罗织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儿子登基为帝,老父手握重权,兄长把持吏部。而她,是这些众星捧着的月亮,站在最高处看大梁千秋万载。
大抵是,大抵是这样。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薛凌手没停,折完之后下意识将那元宝要往折给老李头的放在一处,伸手觉得不妥。自个儿想着昭淑太后折出来的东西,何必烧到老李头坟前。
她转身丢进香炉里,随即烟灰四起,呛的她咳了好几声。
“不信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会信,真话她要信,假话么,只怕她信的还多些。”这是霍云婉的原话。
想来昭淑太后终究是信了,信了当晚黄旭尧进宫,被魏塱当场格杀,信了黄续昼生疾而亡,被魏塱开坟掘尸,信了初八祭天大典,是魏塱自导自演。
信了上元当晚,李敬思接到的圣旨本就是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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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春
她倒是信了,魏塱却还不信。他从头到尾都不信,不信世上有薛凌这么个人,可以杀了霍准后全身而退,又神鬼不知的灭了黄靖愢满门。
他守在棺椁面前抹泪,心里笑的震耳欲聋。世上哪会有这么个人,不过就是他借些假说,哄骗昭淑太后暂时放下成见罢了。
哪里能想到,这妇人如此经不住事。当初弑夫篡位的人,而今还不到山穷水尽,人自己就死了。
他问宫女,太后是何时没的。宫女道是晨间还好好的,出门端口水的功夫,进去人就闭了眼。
这么快的毒,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梁成帝咽下去的东西一样。
可惜这些事情再不会有答案,连同当年薛宋案一起,不日将随着昭淑太后之死,彻底被埋入地下。至少,从现在看来,魏塱还有能力给他老娘办个风光大葬。
可能最近丧事实多,又都是皇室里的人,礼部干起活儿来熟门熟路。第二日朝间便已一切议妥,月十二便是个黄道吉日,宜下葬。
原昭淑太后为先帝妃嫔,该入妃陵,然如今天子在位,生母哪有不入帝陵的道理,一切规格制式皆以后位办理。
人活着,她想当个太后,魏塱许了,实则多有不愿。人死了,她想不与梁成帝合葬,魏塱应了,实则提也没提。
如今这节骨眼上,入帝陵是顺利成章,不入帝陵才是横生枝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个死人徒生不自在?
再说了,哪有孝子不让母亲风光的。
好在旁人并不知昭淑太后所想,背地里只夸人心想事成。现在死了,着实算命好。大梁仍在鲜花着锦处,等到来日,眼看儿子身首异处,又或瞧得母族断子绝孙,倒不如现儿个两腿一蹬。
消息零零散散传回薛凌耳朵里,永乐公主又来壑园笑得一回,好在这次李敬思没与她碰上。
薛凌其实有些不明白,永乐公主何以对昭淑太后恨的如此深。真论起来,这蠢妇人也就是旁余几个的手中棋,算不上主谋,何必呢。
她木木然只顾奉承,并没想想,或许永乐公主根本不在意过往破事,她在意的,始终是那日不巧听到了真相,才惹得大祸临头。
大概,她觉得若不是昭淑太后多嘴,她就可以一切如故,她本不在意无忧是怎么死,也不在意薛宋是怎么冤。
等她笑够了,薛凌含笑将人送到门外,却听永乐公主道:“本宫,与你问句实话。”
“嗯。”薛凌随口答了等着她问,半天不闻永乐公主开口,又奇怪:“嗯?”了声。
永乐公主方骄纵道:apot我与你,是有些交情在。本宫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可瞧着了,而今驸马也死了。咱大梁,虽说讲节讲行,可本宫贵为公主,断没有给个反贼守身的道理。
我瞧那……李大人甚好,若是你与他……apot
她再没说话,薛凌飞快反应过来,一连摇了数下头,前话赶后话道:“没有没有,您自便。”
永乐公主甚喜,换了个温和貌,笑道:“没有甚好,我瞧你二人,也不般配,既得了你的话,以后……”
“以后您二人白头偕老,夫唱妇随,子孙满堂……”
“嗯?”
薛凌忙改口:“妇唱夫随。”
她编瞎话向来比真话顺溜,永乐公主狐疑瞧了两眼,虽觉着有些奇怪,想想是薛凌急于表明,不敢跟自己抢男子,倒也正常。
笑笑算是承了恭维,仍不忘自持身份道:“论学识样貌,他是差些。可经历这么多事,我算是看透了。除了兵权,都是虚的。”
薛凌点头如捣蒜,又指了指马车,道是天色已晚还是赶紧回。等人上了马车,又叮嘱还是少来的好,毕竟李敬思也常来壑园,万一魏塱起了什么疑心。
永乐公主并不在意,挑着衣袖道:“他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我。”
“到底还是小心些。”薛凌劝着,却仍在点头。好说歹说将人送走,又是长出一口气才回门。
如今魏塱确然没心思顾着永乐公主在外头干啥,但是,她是实在不想伺候这蠢狗了,能少来几回还是少来的好。
她近日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黄承宣其人,与黄家蛇鼠一窝,和昭淑太后一样,死了都是好事。
可此人死了不足尾七,永乐公主就说要另觅良人。日后再说起,谁还能信……公主与前驸马本是一往情深。
至于将主意打到李敬思头上,改日还真得问问。
她又折得几只元宝,只说等薛瞑回来了,就一道儿去烧。夜至酉时末,逸白急匆匆进来,说是特意打听了一下,沈将军竟然在京中大肆查人。他语有怪罪:“怎么也没听姑娘说过啊,不知如今还来不来的及。”
薛凌奇道:“什么就来不及了。”
“难道姑娘不是为这个着急,沈将军在找一个眼里有红痣的年轻男子。姑娘看,是不是炮制一个出来,让他捉具尸体去,就此罢了。”
薛凌尚且愣了片刻才记起那个油点,说不心惊是假的,没想到这么丁点大个东西,都能让沈元州逮着。
然又不至于自乱阵脚,她自己尚要半天才想起这么回事,料来也不会有人因为一个油点把女子说成男。何况沈元州已经说是颗红痣,想来误会颇深。这倒好了,更加能遮掩薛瞑之事。
她劝逸白道:“不必如此,上哪去找颗眼白上有红痣的男子。我当日是被滚油烫了,你再弄一个人出来,没准画蛇添足,反让他记起我来。查且查着罢,不必管他,正是如此,我才没与你多说,只遣了了薛瞑去看看。”
逸白听明原委,稍放心些,对薛瞑出京更是深信不疑。另又提起月十五可往宫里一趟。薛凌并不想与霍云婉碰面,奇道:“前几日还说不方便进去,怎么今儿就改了。若是出了乱子……”
逸白笑道:“不妨事,昭淑太后身逝,宫里处处念经拜佛,就差将整个隐佛寺搬进去了……”
薛凌只得认承,偏头瞧了瞧那堆的满满的篮子,道:“也好,我赶早了去,顺路与我伯伯焚些纸钱。”又听她特意交代:“就要上回赶马的那汉子,无需旁人。”
逸白自是一一应下,瞧着他出了门,薛凌抬头,月色底下,院里几树梨花已开的雪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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