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始料未及的相遇。算起来,从高中毕业的夏天直到现在,两个人已经有五年未见了。
秦盼显然也非常意外:“你在这里上班吗?”
“嗯。”祝赫道,“你也是?”
秦盼点点头:“趁暑假找了份实习,这周刚来的。”
秦盼比自己小两岁,正常来说开学就该上大四了。还真是一眨眼的工夫。
祝赫说:“前几天在食堂也没看到你。”
秦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工卡今天早上才办好,之前在食堂也刷不了卡,都是在外面吃午饭的。”
坐旁边的同事好奇道:“祝赫,这你朋友吗?”
祝赫迟疑了一下:“我发小。”
“那坐下来一起吃啊。哎哟,这边都坐满了。”
秦盼说:“没事的,我去那边找我同事好了。”
祝赫见他端着餐盘就要走,问他:“你在几楼上班?”
“十四楼。”
“我在二十一楼。”祝赫邀请道,“今晚一起吃饭吧,好久没见了。”
秦盼笑道:“好啊。”
“那下午再联系。”
午休时,祝赫从微信列表里找到了秦盼的账号,头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微信好友,只是这些年也没有互相联系过,两个人又都不爱发朋友圈,无从了解对方的动态。直到今天非常偶然地在这里相遇。
秦盼是他的发小,但确实不是朋友。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他和秦盼识于幼时,对他无比的熟悉,知道他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在饭桌上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甚至通过秦炎的大嘴巴知道他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但他们确实不是朋友。
他对秦盼的定位一直是朋友的弟弟——秦炎身后的一条小尾巴,是他们俩一起玩耍时的跟随者,而非参与者。
记忆中的秦盼是个存在感不强的小孩,个子小小的,长得秀气白净,性格也比较乖巧。这样的孩子不会成为一起玩耍的累赘,当然也不会成为什么焦点,尤其他还有一个那么能闹的哥哥。
秦家兄弟俩的父母开了个小公司,每天都很忙,经常把孩子们放在街坊邻居家里代为照看,来自己家里是最多的。外婆喜欢小孩子,乐得家里能热闹点,还能让祝赫多几个玩伴。祝赫跟秦炎除了在家一起玩,在学校里还是同班同学,几乎是很必然地成为了好朋友。
对秦盼则谈不上多喜欢,当然也完全不讨厌。说白了,当时他并没有太过关注这个朋友的弟弟。
直到高二那年暑假的尾声。
那时候刚结束了假期补课,可以休息两天。秦炎兴致高昂地组织了一次河边烧烤,还叫上了当时他正在追求的女生汪雪凛——可能这才是烧烤的主要目的。
祝赫自然也去了。他虽然看着冷淡寡言,但其实并不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很乐意跟同龄人聚在一起玩乐,只要别吵闹过头,也别让他充当谐星就好。
当天同去的还有秦盼。一开始祝赫没太留意他,直到最后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秦盼被问到愿望是什么。他醉醺醺地答:“我也想坐祝赫哥的单车后座。”
“啊?”鲁冰乔作为游戏的发起人和问题的提问者,听到这个答案也很意外。
那时候她天天坐祝赫的单车后座上下学,实在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作为一个愿望。
秦炎听着也觉得好笑:“什么啊,祝赫那个是单车后座,又不是王座。”
祝赫也有点困惑。但是秦盼本来就已经醉迷糊了,说完就睡了过去。就算把人摇起来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那段时间秦炎打球摔伤了腿,还没痊愈,散伙后还得靠祝赫把秦盼扛上出租车,回到春井巷再把他扛回家去。
背着秦盼往巷子里走时,秦炎看着弟弟搭在祝赫肩头的睡脸,突然间冒出了个猜想:“都说酒后吐真言,我弟那么巴望着坐你的单车后座,该不会是暗恋你吧?”
祝赫道:“莫名其妙。”
他显然是不赞同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听到秦炎提出这个猜想后,秦盼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的感觉就变得有些异样了。
又过两天,他在傍晚时出来招呼坐在门口的外婆进家吃晚饭,正巧看见秦盼正在跟外婆说话。秦盼一看见他就落荒而逃,怎么看都是心里有鬼的样子。祝赫又想起了秦炎的那番话——该不会真猜对了吧?
但他终究是没把这些当真的,因为秦盼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孩,个子比自己矮那么多,一副还没发育的样子。这样的小孩就算跟“暗恋”、“爱慕”之类的扯上关系,也让人觉得只是儿戏。
哪像现在的秦盼,面容虽然还稍显青涩,但外表已经完全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了。个子看着比秦炎还高一些,身材也不再像当年那么瘦削,而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颀长。他真的长大了。
快到了下班的点,祝赫给秦盼发去信息:下班后在一楼的电梯口见吧。
过了一会儿收到秦盼的回复:好的。
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晚上吃什么?
秦盼回道:见面了再商量吧。
祝赫:好。
打卡下了班,祝赫挤进电梯来到一楼,见秦盼还没下来,闲着无事便开始打量楼层示意标牌。发现在十四楼办公的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和一家室内设计公司,不知道哪个才是秦盼的实习单位。
几台电梯上上下下,电梯门开开合合,在又一次打开时,秦盼跟着人流一起走了出来,看到他便叫道:“祝赫哥。”然后快步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下班拖了点时间。你等很久了吗?”
“也没有。”祝赫道,“走吧。”
两个人一起走出大厦,迎面就是一股热浪袭来。太阳还没落山,最近又刚入了伏,户外热得难受,还是得尽早定下一个目的地才好。
祝赫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秦盼说:“我都行的。”
附近就有大型商场,祝赫便提议:“去商场里看看吧,里面餐饮店多,找一家想吃的。”
最后两个人在一家日料店坐了下来,点完单,又陷入了沉默。毕竟都五年没见了,难免有一点久别的生疏感。
祝赫喝了口茶,问:“在哪个大学读书?”
“财大,学审计。”
祝赫心想,那应该是在那家会计师事务所实习了。嘴上说道:“挺好的,比秦炎强多了。”
秦盼笑道:“我哥跟当年可不一样了,进了大学以后洗心革面,埋头学习,去年考研考到北京去了呢。”
祝赫点点头:“他也是转性了,去年知道他考上了我还挺意外的。”
秦盼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联系了。”
“怎么会。”
秦盼又问:“那你呢,还不知道当初你是去了哪里上大学。”
“在南京,毕业还是回来工作了,离家人近一点。”
祝赫喝掉了半杯茶,眼睛不由自主往秦盼的领口瞟去,忍不住问:“以前那个桃核不戴着了吗?”
秦盼摸了摸自己的领口,垂眼笑道:“我高考完之后去了一趟武夷山,把桃核留在那里了。”
武夷山,那是苏武夷最初诞生的地方。提到他就不得不回忆起那个夏天,以及那个夏天里发生的一切。
服务员适时地打断了回忆,端上了做好的金枪鱼手卷和烧鸟。祝赫说:“先吃东西,肚子都饿了吧。”
其他菜品也陆续送上来,两个人边吃边聊了些别的,秦盼说到实习的事:“来之前说是做审计助理,其实也就是打杂,整天就录个数据、填填报账单什么的。”
祝赫笑道:“一开始都这样。”
“祝赫哥,你是在越信上班吧?我看到二十到二十五层都是越信的办公场地。”
“嗯。”
秦盼感叹:“真好,毕业后我要是也能进个大公司就好了。现在找工作可不容易。”
“没考虑考研吗?”
“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很擅长读书,又没有我哥那种热情。考上财大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继续吃读书的苦了。”
祝赫笑了笑,说:“不过审计应该还挺适合你的。”
“为什么?”
“感觉你这样的性格,比较能静得下心对付那些枯燥的数字吧。”
吃完了饭,两个人也没再约其他的娱乐活动,差不多可以散伙了。祝赫问:“你现在是住学校吗,怎么回去?”
秦盼点点头:“这下面就是地铁站,我搭地铁回去就行。”
“那我送你。”
商场下层联通地铁站,祝赫陪秦盼走到了安检口,分别时秦盼问:“那你怎么回去?”
祝赫说:“我住得近,走一会儿就到了。”
秦盼道:“那我进去了。”
祝赫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明天见。”
秦盼对他一笑:“明天见。”
早些年母亲就在省城买了房子,但那地方距离祝赫的工作地点远,通勤要花上挺长时间。祝赫坚持了大半年,还是觉得太辛苦,大大降低了生活的幸福感,于是几个月前在公司周边租了房子。步行只要二十分钟,扫辆单车骑回去就更快了。
出了商场,往右走上十几分钟就离开了繁华的商圈,前面有一片半新旧的居民楼,还会路过一个已经收摊了的菜市场,一排经营餐饮或者百货的小店。这是城市霓虹的另一面。
这里名义上是个城中村,不过环境还算好,又因为挨着商业中心,有大量在附近工作的人租住在这里。祝赫租了个小单间,性价比不错。
夏夜燥热,他回到租屋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等洗完澡出来,他拿起手机给鲁冰乔发去信息:今天遇到秦盼了。
等到头发快干了,他才收到回复:怎么遇到的?
祝赫:他暑假出来实习,跟我上班的地方在同一栋楼。
鲁冰乔:他现在怎么样了?
祝赫:挺好的,看起来是大人了。
鲁冰乔:那你感觉怎么样?
祝赫:也挺好。
鲁冰乔:那就好。
如果要论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曾经的秦炎算一个,鲁冰乔算另一个。非要比较一下的话,就算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祝赫也更喜欢鲁冰乔一点,毕竟她没那么聒噪,脑袋也更灵光。
鲁冰乔也是春井巷的外来户,比祝赫晚一年搬来,随着改嫁的母亲住到继父家里。祝赫从她嘴里第一次听说了拖油瓶这个词,据说她也是从继父的家人那里听来的。
鲁冰乔从小就是个不喜欢回家的孩子,尤其在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之后。每天一写完作业就要出来玩,快要睡觉才回去,周末两天也一定都在外面疯跑。
在春井巷的这群小伙伴里,她又最喜欢跟秦炎一起玩。
秦炎有一样过人的本事——逗人开心。俏皮话张口就来,永远充满了活力。在鲁冰乔的童年与少年时代里,大概从他身上得到过数不清的快乐与慰藉,直到对他的感情超越了友谊。
秦炎知道鲁冰乔喜欢他,鲁冰乔也知道秦炎知道她喜欢他。
鲁冰乔明白秦炎只把她当朋友,秦炎也明白鲁冰乔明白他只把她当朋友。
这种从未戳破的微妙关系,当祝赫察觉时,已经持续了近半年。那两个人相处时难免尴尬,但又放不下多年友情再不往来,所以格外需要他的加入。
有时候他是个挡箭牌,鲁冰乔每天坐他的单车后座上下学,就能以三人行的方式跟秦炎多相处一点。有时候他是个转移矛盾的靶子,每当秦炎想要“划清界限”,就会故意把他跟鲁冰乔凑成一对开玩笑,以显示他对鲁冰乔绝无那个意思。
这样的玩笑出现过不少次,鲁冰乔听到就会很不爽,甚至很难过。有时候玩笑开得过分了,祝赫也感到不适,忍不住制止他。
当时秦炎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鲁冰乔单恋他,他单恋着汪雪凛,而汪雪凛一心只有学习。
高三伊始,当年搬离了春井巷的苏武夷又回归队伍。重逢那天大家都很开心,聚餐时商量着国庆要一起去乌琅山玩。
那天祝赫难免又多注意了一下秦盼,见他挑了个离自己最远的位置坐下,吃饭全程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他真的喜欢自己吗?看来也未必吧。
那年国庆的乌琅山之行是至今都仍叫人怀念的旅行。虽然爬山又热又累,长假首日的客流也压力不小,但那是唯一一次聚齐了所有人的出游。暂时逃离了繁重的课业,又有交好的朋友们作伴,无论怎样都会是快乐的。
那天祝赫见到秦盼时,在心里小小的惊了一下。好像也没隔几天,这小子怎么突然蹿高了这么多?还是他其实一直在长高,只是自己没有留意,直到他的身高达到了一个明显不同的高度,才叫人猛然发觉了这种变化。
祝赫的目光比之前更多地投到了秦盼身上。爬山时,看到他跟苏武夷走在一起说笑,或者蹲下来琢磨一株没见过的植物,再或者掏出手机对着风景拍了又拍。很偶尔地,也会偷偷看一眼自己。
爬到主峰还剩下最后一个观景亭子时,苏武夷嚷嚷着走不动了,秦盼也不打算再往上爬。其实祝赫同样有点累了,山上的风景都大差不差,没必要再爬百十级的台阶去那个亭子,于是也跟着他们二人留在原地。
那时太阳已经西沉,迎面拂来的山风清爽怡人。秦盼在风中眯起眼睛,非常享受其中的样子,像一只满足又懒倦的小猫。祝赫站到他旁边,虽然仍能看到他的头顶,但还是说:“你长高了。”
秦盼挠了挠头,道:“应该是吧,不过我也没有量过。”
“比暑假里高了不少。”
秦盼听到这话似乎挺开心。祝赫又说:“你每天都自己骑车上学。”
出于某种试探,他调侃地接着说道:“没坐过我的单车后座。”
结果秦盼一听他这话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这只是一句醉话,让他千万不要当真。
可这样的反应简直坐实了他心里有鬼,而苏武夷还来火上浇油,学着秦炎开了个没品的玩笑,说什么要把他们俩送入洞房。这下秦盼更是又羞又气,窘迫得脑门都要冒汗了,恨恨地一脚踹翻了苏武夷,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好像只小猫在张牙舞爪。
看得祝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真的啊。看来他确实是喜欢自己。
晚上回到民宿,除了苏武夷早早回房间洗漱睡了,大家都聚在那个漂亮的小院子里闲聊玩乐。
祝赫边吃西瓜边欣赏一位文艺住客的吉他弹唱,秦炎在殷勤地给两个女生推秋千,鲁冰乔跟她理论上的情敌汪雪凛倒是相处得不错,而秦盼正蹲在地上逗弄老板养的小猫。
祝赫一手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秦盼低头跟小猫玩耍,觉得那是个挺可爱的画面。
他也没注意到大家具体在聊些什么,只听见秦炎突然抬高了音量,非常不爽地对弟弟说:“呸。你知道你为什么觉得爸妈不偏心吗?因为你是被偏心的那个。”
祝赫好奇地去看秦盼的反应,见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面上略有点不服气,显然并不认同哥哥的话,只是也没有再去反驳。他一贯是这样不爱与别人产生冲突的性格。
祝赫只是一个外人,也不了解人家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对秦炎关于父母偏心的怨言,是从小就听到大了。
小时候当父母不在家,秦炎就得负责带着弟弟。秦盼磕着碰着了要怪他,吃坏了肚子也要怪他,着凉感冒还要怪他。那时候他在巷子里跑跑跳跳地玩,热得冒汗,哪能想到弟弟会觉得冷呢?当年他也只是个小孩子。
据秦炎说,之前在河边烧烤那回,因为秦盼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他又挨了爸妈一顿骂。
其他的日常小事更不用说,餐桌上的好菜都放秦盼面前,亲戚朋友送的礼物优先让秦盼挑,兄弟俩做到一样的事,秦盼就可以得到更多夸奖。爸妈连理由都很充分:你是做哥哥的,当然要让着弟弟一点嘛。
跟很多家庭一样,秦家也是老幺更加受宠。大儿子感受到了不公,难免就会把怨气发泄到小儿子身上。
祝赫跟这兄弟俩认识了那么久,没少见过秦炎对弟弟甩脸子。在秦盼还是秦炎的一条小尾巴的年代,秦炎经常会嫌他反应慢,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爱哭流鼻涕。有一次秦盼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找哥哥,差点给车撞到了,把秦炎气得破口大骂,吼着什么“你自己想死就算了,不要害我被爸妈打死。”
秦盼委屈得掉眼泪,也不吭声,一只手抹掉眼泪,另一只手死抓着哥哥的衣服不放。
然而秦炎气归气,怨归怨,又是真心地爱护自己弟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想着他,也绝不许外人欺负他。而秦盼听多了哥哥的嫌弃,也不太当回事,下一次还是紧紧粘着他。
思绪暂时飘远了一会儿,祝赫听见秦炎叫自己给他个桃子。他回过神来,挑了个熟桃扔过去,然后听见秦盼说:“祝赫哥,我也要一个。”
于是他又挑了个品相比较好的桃子,走到秦盼面前,弯下腰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