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去轻敲了一下门扉,内里传来一道低悦沉懒的声音:“进来吧。”
陈白起这才推门而入,而姒姜身为“随从”自是被留于门外。
陈白起反身将门闭上,方上前行礼:“主公。”
孟尝君立于窗畔,他那双似醉荡漾的眸子投注于庭院中攀援至墙头的木香花,神色吟着一抹惬意,似在异国它乡颀赏着其夜间独特的风景人文。
他此时已换了一件深衣常服,紫罗兰色调为底,面上罩了一层淡荷色的镂纱,其宽袍与衣摆柔软下垂,轻顺服贴在其身,更衬其身形吸霞而矢矫健硕。
陈白起看了一眼便赶紧收回了视线。
她总觉得这一趟来秦的孟尝君整个人从心态到神色都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平和”,像一下收起了锋芒变得“温”了起来,可那样嚣张恣意的人,这般作态是为何?
可一个人的气质并非说变就能变的,若不是他经历过什么,便是在伪装。
孟尝君哧笑一声,道:“无需多礼,焕仙,你过来。”
他向她招了一下手。
陈白起能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十分随和跟放松,待她也较以往亲厚了许多,于是,她便走近他,只是在其身前三步之距停了下来。
孟尝君看了一下她的动作,笑了笑没说什么,他便收回了视线,手按于窗框上,扬了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道:“焕仙,你觉得赢稷会如何安排此次出使魏国的行程?”
这是谈正事的节奏了,陈白起特地趁夜赶来此趟便是打算与他商议此事。
她早就打好腹案,只需一过脑子,便能得出结论:“倘若焕仙是秦王,自当是兵分两路,一路为辎重跟王车辕队以假像欺瞒,一路则是轻装简便、以精锐少数为真实。”
孟尝君对此表示颔首赞同,他又转眸看着她,眸有深意道:“可从秦国到魏国都城最快亦需要六日,若楚国在这期间发动奇袭只怕十分危险,虽说有秦为盟一路护佑,但关键时刻到底还是需要一些自己的人,不知焕仙可有什么好提议……”
陈白起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便在脑中琢磨起他的这句话来。
孟尝君不会无缘无故地讲这一番话的,他这是不相信赢稷的诚信,还仅是试探或是另有它意……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
要说,能够完美地揣摩领头上司的心理才是职场晋升的关键。
陈白起立即转变面上的冷静自持,摆出一脸忠心可鉴:“其实,焕仙有事要禀。”
孟尝君神色不变,但扬起笑道:“何事?”
陈白起口才不错,毕竟也是当过一段时日的文学讲坛主持,她几嘴口舌便将滞秦这段时日发生的变故跟紧要事件交待了一遍。
孟尝君瞳仁蓦地一凝,似有精光射出,他问道:“你说你救了秦王一命?”
陈白起看他这神色便知他在打这“救命之恩”的主意了,无奈,她只能述实而道:“的确,侥幸救过一次,不过……焕仙已拿这恩情换下了墨家弟子的性命,如今已两不相欠。”
孟尝君闻言却连连摇头,他紫魅双眸弯起,饱含算计:“那赢稷是何人,你是何人,这笔帐自不能这样简单算了,即便两清,你在他眼中已是不同判于它人。”
陈白起一听这话,便头痛了,她好言相劝道:“主公,人情是经不得算的,否则连剩余的一点情份都将耗霍一空,还不如心存感念,两相安好。”
孟尝君听不得这话,他负一手于背,冷漠下面色,面上讥浮起一种古怪神色:“你这种想法倒是像樾麓书院教导出来的弟子,不过却未免太过不合适宜了,任何人的人情都只是在不危害自身的条件下方才为它人提供便利,既是如此,拿这人情利己,即便最终耗空了又如何,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谁会为你舍生忘死地相助。”
要说,孟尝君的话的确挺现实主义的,不过他能对着她讲出这样一番话倒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如此看来,她为他付出的这一切辛劳刻苦,终究还是有些效绩的。
只不过陈白起认为孟尝君他本身已经够现实了,也具备了一个君王的冷酷与自我,只是这样将得失放在第一而将感情放在最后的君主,只怕也难得人心。
她考虑着,以后不妨多身传言教地对他进行感化,即便他往后当不了一介圣贤之君,也至少也别堕落成一个昏庸暴君。
陈白起好奇道:“当真没有人为主公舍生忘死地相助过?不为任何利益掺杂?”
孟尝君为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他从不与人讲情义,只讲利益。
这一点,倒与市侩的商人相同,也因此齐国那些与他臭味相投的商人能被他笼络,替他维持了庞大的利益圈。
在他的世界里,连命都是靠利益框架支撑起来的,何况是其它。
陈白起又问道:“那主公的生命中当真没有从别人身上感受到过一丝温暖善意?”
孟尝君这次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否决,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来历成迷、行事古怪的姑子。
他看着烛光下,陈焕仙那张与她仿佛轮廓相近的面容,他沉暗下眸子,道:“有又如何?随便施舍一丝善意给一个绝望的人,或许对于那人而言不过是日行一善,但对绝望之人却是饮鸩止渴,而这样的善意,你觉得公平跟正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