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青刚入军队的隔一天,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军旅生活,从颐州循着夷人踪跡要去甫州,路途遥远,祈王看在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的份上,格外开恩给她配了一辆马车。
这生活当然不怎么好过,餐风露宿,晚上也是野外就地扎营,好在墨染青在静心庵里吃过清苦,不是细皮嫩肉的底子,一连几十天下来,倒也捱得过去。
而这段时间里祈王都没再传见她,也没有任何吩咐,反倒派了老大夫过来,继续医治她的腿。
就不说老大夫再见到墨染青时有多愁眉苦脸了,本来以为可以下岗休息,没想又被迫上工,病人还是同一个,而且这回上头还指示要他再加把劲赶紧把人治好。
墨染青也以为老大夫这爱开话匣子的人,定会追问她进来军中的原由,她正苦恼能不能说,但老大夫显然非常明事理,半句问题也不问,吐嘈她阴魂不散的话倒是说个不停。
就这样,当墨染青的腿已恢復到能不依靠拐杖走路的程度时,军队也抵达甫州安营扎寨。老大夫解脱了,墨染青在某总程度上也算解脱了。
而隔天,祈王便发了话下来要见她。
明黄的帐篷一如那晚宽敞气派,在白日里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墨染青垂首迈着小步子上前,里头祈王正与人相谈甚欢,见到她进来,声音也渐渐收住。
「墨染青见过殿下。」她行礼道。
于昊渊看了她一眼。「跟你介绍一下。」他面向坐在下首的人,墨染青方才进来时便听出是女子的声音,此时抬头瞧去,原来有两人,一年长,一年少。
「这是徐丽。」于昊渊按着长幼先介绍了那位盘发的妇人,才换另一位,「这是招宿。」
墨染青朝他们二位点了头,正要开口自介,那妇人已驀然起身,怔然看着她,半天才出声道:「天啊……这、这也太像了……这就是殿下提到的那位墨姑娘吗?不说我还当是夫人再现呢。」
她上前拉着墨染青细细瞧看一番,惊喜过后,神情转为落寞,「……可夫人要是还在,也不是这般年轻的模样了。」
这举动多少有些唐突,墨染青不知该作何反应,见徐丽沉浸在思绪里悲喜交加,也不好意思出声打断,只好看向于昊渊。
于昊渊替她解释道:「徐丽以前是汪念笙的贴身丫鬟。」
墨染青顿时瞭然。
此时的徐丽也缓了过来,面露歉笑:「对不住墨姑娘了。夫人离世已久,我甚是想念,一见到你便绷不住。你唤我一声徐姨便好。」
原来说像,是真的像。
「徐姨好。」墨染青没放在心上,回礼一笑,「我是墨染青。」
她这一笑,徐丽又起波澜,万般滋味在心头,眼匡也隐隐闪着泪光,只是碍于祈王还在场硬是忍住。
于昊渊却是宽宏对她道:「不如你就同她说几句话吧,让她也认识认识汪念笙,不用在意我。」
墨染青心头没来由一跳,看着祈王捉摸不定的神情。她有预感,当她知道了汪念笙是谁,就会知道他到底要她做什么事。
不过抱持好奇,墨染青与徐丽一同做到红木桌旁,徐丽用那双泛红的双眼端详她的面容,欣喜心伤,感慨怀念,最后叹一声道:「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很像夫人,圆如明月,亮若星辰,任谁看了都会离不开眼的……」
这句话也就此打开回忆之门,徐丽将思念的苦水全部倾诉在这与逝者相像的女孩面前,如江海重新倒涌,滔滔不绝,自小时候两人如何认识开始说起,是同村的人。
原来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墨染青心想。从徐丽的言词之间,可知她与汪念笙交情深厚,感情紧密,连小时候两人第一次闹脾气是为何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认真听着,却时不时会瞄向上座的男子,也没在做什么事,就一派泰然望着他们,好似也一起在聆听。
还有那位……
墨染青没忘这室内还有一个人。
那唤做招宿的女子始终没说过半句话。
她有没有在听墨染青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一旁,要说全然不动吗……还是有,但顶着木然一张脸。
那人虽没说话,一身装扮还是透露了身份。坐姿如竹立,黑衣轻便俐落,长发高高束起,再加上肩背一把扁长柳叶刀,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墨染青心中猜测招宿的来意,更确切来说,她在猜测祈王请这两个人来的用意。总不可能只是大家认识一下吧。
徐丽已讲到自己后来怎么成为汪念笙的丫鬟,此时她吐出来的字字变的清晰,在墨染青一心多用的脑袋里慢慢集结成绳,当一个关键词出现时,倏地一綑,打结――
中止全部思考。
「……在建昭三十七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年初秋枫叶已如火,念笙嫁入睿王府。初入豪门之地难免畏怯,我身为她的好姐妹,便随她进府作伴……姑娘?」徐丽发现面前的女孩形容僵住。
「徐姨你再说一次……嫁去哪?睿王府?」
「是啊,念笙是睿王府的妃子。不过现今不该这么称呼,该改称『先』睿王府才是。」
墨染青深吸一口气。
关于于昊渊要她做的事,她想过非常多。
她长得像汪念笙,无非做的就那些事:人是生者,她偷梁换柱;人是死者,她以假乱真。现在浮现的这一个,当然也在万千想法中的其中之一,然而是离她最遥远的,也是最不真实的。
转头看去,于昊渊的唇角正微微扬起。
不……会吧。
睿王。
就算一个人再怎么足不出户深居简出,对于睿王是谁,还是会知道的。
就像人们知道祈王一样。
偌大的帐内只剩两个人,待徐丽和招宿双双退下后,墨染青回到上回的姿势,端坐在软垫上。
光线实在太充足了,她在满堂辉亮之中,显得很微小。
于昊渊看着她,扶膝微倾身道:「可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
做什么……墨染青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不敢轻言开口。
睿王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承太子之前的封号。
她有这故人似的面貌,做的当然是有关故人的事。汪念笙从前是潜邸的女人,要知道,这府邸的主人如今已在那巍峨的皇宫之中。
答案呼之欲出。
「你听好,」于昊渊道:「我要你入宫。」
果然。
成为帝王妃。
即便心中有谱,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墨染青还是呼吸一滞,「我……」
「你应该知道。」于昊渊往后一靠,整个人在椅上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墨染青此时才注意到他背倚着是一整张完整的狼皮,毛泽银亮,纹理细緻。
「你没有选择。」他的瞳眸深幽。
在那样的注视下,墨染青简直不能动弹。
是了,上回他还有所保留,未曾明讲;这回既已开口,便没有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