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政委兼代理团长赵刚正在屋子里读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听见门外有人喊:“报告。”赵刚眼睛没离开书,嘴里下意识应道:“进来。”
李云龙披挂整齐地推门进来。他脚跟一碰,挺胸敬礼:“报告政委,独立团一营营长李云龙奉命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赵刚抬头一看,愣了一下,便马上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不自在。他张嘴骂道:“老李,你装什么大尾巴鹰?成心寒碜我是不是?”
李云龙依旧站得笔直,绷着脸说:“报告首长,我李云龙是犯了错误的人,请首长随时批评教育。”
赵刚脸上挂不住了,他把书本一合站了起来:“你他妈怎么这么多废话?先坐下来不行吗?”
“报告政委,部下不敢。”
“砰!”赵刚照李云龙当胸一拳:“老李,你装什么蒜?有话说,有屁放。”
“首长,有酒吗……”
“没有。”
“首长可不兴说瞎话,我看见那酒瓶子了。”
赵刚无可奈何地拿出了酒瓶子。
李云龙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一把甩飞了帽子扯开风纪扣,随手摘下驳壳枪扔在土炕上,一骗腿上了炕,大模大样地敲敲炕桌道:“满上,满上。”
赵刚边斟酒边发牢骚:“我怎么觉得像是我受了处分似的?”
在喝酒的问题上,赵刚已是彻底放弃原则了。这事若放在以前,李云龙大白天平白无故就想喝酒,门儿也没有。军事上的事团长说了算,生活上的事政委说了算,这是有分工的。为喝酒的事,李云龙是拍桌子瞪眼也好,跳脚骂街也好,赵刚毫不通融,那时他管起李云龙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云龙被降职成了营长,赵刚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见到李云龙他脸上就不自然,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李云龙早号好了赵刚的脉,知道这小子有了心理负担,于是就喜欢在赵刚面前晃悠,见面就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他喜欢看赵刚尴尬的样子,因为这时要酒喝,一般都能得到满足。尽管被降了级,李云龙在独立团还是一言九鼎,全团人包括赵刚始终拿他当团长。开作战会议时,他照旧行使团长的职责,分派任务时对各营营长骂骂咧咧。他自己对此没觉得有何不妥,全团人也觉得天经地义。连上级机关都知道这种情况,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个新团长都不派,只让赵刚代理。上级召开会议,都是赵刚一个人去,回来再向李云龙汇报。每当这时他便端足了架子,盘腿坐在炕上,半合着眼,嘴里还哼哼哈哈的,恨得赵刚直咬牙,心说这狗日的哪里是被降了级?明明是成了自己的上级。
前些日子,一营有个新兵不明底细,张嘴叫了李云龙“李营长”,李云龙皱皱眉头转身走了。一个老兵火冒三丈,照着新兵劈面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叫什么哪?李营长?那是你叫的吗?”
新兵挨了揍觉得委屈,他捂着脸申辩道:“他是咱营长嘛。”
老兵凶恶地威胁道:“你再说,还想挨揍是不是?”
赵刚知道后,居然没有批评打人的老兵,倒把挨打的新兵训了一顿:“谁让你这么叫的?你穿开裆裤时他就是团长了,咱独立团除了他,没有别的团长,明白吗?”
李云龙有次见了副团长邢志国,他半开玩笑地给邢志国敬了个礼,邢志国当时脸都白了。他发火道:“团长,你成心给我添堵是不是?咱说好了啊,你以后要再开这种玩笑,咱俩就不是老战友了。”
李云龙嘴上向他道歉,心里却很受用。
全团人都这么认为,上级怎么任命那是上级的事,在独立团,团长的位子只姓李,就算李云龙被降成伙夫,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永远说了算。此时,李云龙逮住了酒,自然是一杯接一杯。
赵刚斜眼看看他道:“喝点儿就差不多了吧?你有完没完?”
“这得看是谁说了,要是上级这么说,我立马不敢再喝了。要是老战友这么说,按我的理解,是嫌我喝得少,不够意思,是吧?”李云龙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
赵刚被噎得一时没话了,他想了想道:“要这么说,你还是喝死算吧,他妈的全团就你特殊,你凭什么?”
“你咋不说全团就我被降了级呢?官丢了再不让喝点儿酒,你还让不让老子活啦?”
赵刚转移话题道:“老李,今年一开始势头不错,苏联红军和英美盟军已经从南北两个方向攻入德国本土,希特勒快撑不住了。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也频频得手,连日本本土也处在美军轰炸机的攻击航程内,我估计,战争有可能在今年结束。”
李云龙喝口酒道:“欧洲和太平洋离咱们太远,咱们还是关心眼皮下的事吧。眼前的鬼子也快不行了,他们在收缩防御,兵力越来越吃紧,连十四五岁的孩子都应征入伍了,不少据点也被放弃了。上个月,晋绥军楚云飞部突然攻占了安化县城,把他的指挥部迁进了城,而日军竟默认了这个现实,放弃了夺回县城的打算。”
“老李,你别喝了,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咱老李是谁?能看不出这点道道来?要我说,鬼子倒不足为虑,要提防的倒是楚云飞这小子。安化县城一落到他手里,对咱们的地盘已形成三面包围之势,这小子只要得机会随时可能咬老子一口。”
赵刚笑了:“你果然老谋深算。我也这么想,抗战即使结束了,离和平还远着呢,咱们和国民党早晚要干一仗。楚云飞是个明白人,他也早看出这步棋了,现在就想展开兵力,占据主动,在晋西北形成局部优势,一旦时机成熟就吃掉咱们。”
李云龙不屑地哼了一声:“谁吃谁还不一定呢。想吃掉咱独立团,他也不怕把门牙硌下来?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我刚接到楚云飞的信,他请我去安化县城会会,说是准备了便宴,兄弟们叙叙旧。”
赵刚吃了一惊:“怎么?他现在就想动手?也太早了点儿吧?你真打算去?”
“当然,有饭吃有酒喝能不去吗?再说啦,要是不去,楚云飞那张嘴还不到处坏我名声,说咱老李是兔子胆。咱也丢不起那面子。那句话怎么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子不能失节呀。”
“扯淡,你当你是什么节妇烈女?这是鸿门宴,他楚云飞是摸透了你的脾气,知道你死要面子,故意给你下套儿,这一去凶多吉少,咱们何苦去争一时之长短。你不能去冒这个险。”
李云龙还当他是团长,根本没有要和赵刚商量的打算,只是来打个招呼。他见赵刚阻止,便不耐烦了,绷着脸道:“老赵,咱们好像有分工呀,军事上的事我说了算,你越权啦。”
赵刚一急也顾不上李云龙的面子了,他涨红了脸针锋相对地说:“那是以前,现在我是团长,你不要搞错了,我不同意你去!”
李云龙一听就翻脸了:“放屁!你少给老子摆团长架子,老子给你敬礼是给你面子,让你狗日的高兴高兴,你他娘的还当了真啦?告诉你赵刚,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老子还非去不可,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不认你这狗屁代理团长……”
赵刚火冒三丈,哗啦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李云龙哪吃这一套,砰的一声把酒瓶子摔了,又觉得不解气,飞起一脚踢翻了炕桌……
楚云飞今天心情不错,他换了一身新军装,显得仪表堂堂,这种新制式美式军服是最近刚换发的,西服式翻领,系绿色领带,袖口上镶着代表校官阶级的黄色袖线,左胸上方佩着两排五颜六色的略表。他对自己的上校肩章很不以为然,他知道这副上校肩章不会戴得太久了,他快换副少将肩章戴戴了。
自从他给李云龙发去了请柬后,便精心准备起来。他知道李云龙会来,这个人太好面子了,甚至到了虚荣的程度,就算知道你这里预备好了绳套,他也要故意把脑袋伸进来。不过,楚云飞想是这么想,可行动上一点儿不敢马虎,谁要是把李云龙当成个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土包子,谁就是天大的傻瓜。此人城府极深,大智若愚,表面上称兄道弟,那张嘴像抹了蜜,不知道的人猛一看,还真以为他和楚云飞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其实他对国民党军的那种戒备已经深入骨髓了。这是个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吃点儿亏就要想方设法报复,一旦出手就凶狠异常,招招都是辣手,黑云寨那几个土匪头子的下场就是例子,连楚云飞都有点不寒而栗,此人不除,必成后患。平心而论,楚云飞还是挺喜欢那家伙的,和他打交道很愉快,只要不谈党派利益,两人还是挺说得来的。这家伙天生就有些英雄气概,像条汉子,若是没有战争,此人可交。他想象不出,李云龙今天来赴宴,会做些什么防范措施,以他的狡猾,不会猜不出这里的凶险。就算他带一个连的警卫,那也不过是一碟送上门的小菜。这是什么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可难啦。
副官报告:“团长,他们来啦。”
站在指挥部门口的楚云飞抬头望去,见三匹白马卷起一股黄尘风驰电掣般从远处奔来。楚云飞一愣,才三个人?这李云龙胆大得没边了?
李云龙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士,三人都骑着缴获的东洋马,身穿关东军的黄呢面皮大衣,足蹬高筒马靴,卫士们左右披挂着两支20响驳壳枪,斜挎着马刀,很是威风。这三位骑手显然是在卖弄骑术,他们一直狂奔到大门口才猛勒缰绳,东洋马两蹄腾空,直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李云龙跳下马,把缰绳一扔向楚云飞走来。
楚云飞带领一群校级军官站在门口等候迎接,他嘴角一动,漾出一丝冷笑,心里说,这家伙还挺招摇,行头倒不含糊,马是好马,枪是新枪,卫士们胸前的牛皮弹袋簇新锃亮,驳壳枪的枪柄上还系着长长的红绸子。他觉得这家伙在有意摆谱,品位挺俗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新上门的小女婿,你当是到丈母娘家相亲吗?楚云飞向前迎了几步,双方都戎装在身,自然是按军人礼节相互敬礼,然后才是握手。两人又是拉手又是勾肩搭背,亲热得不行,也不问问谁大谁小,一律称兄。
李云龙亲热地扯着大嗓门道:“楚兄啊,你可想死兄弟我啦。不瞒你说,昨晚做梦还梦见老兄呢,咱哥俩喝得那叫热乎,你一杯我一盏,真他娘的是换老婆的交情。谁知喝着喝着老兄你就翻了脸,用枪顶着我脑门,吓得我一激灵,愣是吓醒啦。你说这是哪儿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