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刚落下，内里便传来了略有熟悉的嗓音。
“进来吧。”
推门而入，屋子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甚至可以说是很普通。
正前方放着一张吃饭的桌子，堂上供着几个牌位，牌位前，放着一个梆子，一盏灯笼，以及一根竹竿。
另一侧，就是一个火炕。
崔四爷穿着粗布汗衫，留着短头发，身形比老村长还要消瘦几分，黄褐色的脸上布满褶皱。
初见倒是给人一种很是质朴平和的感觉，俨然一副土里刨食的老农的打扮。
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冯婆婆家的孙子？”
见冯川点头，崔四爷脸上笑容更浓，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坐下说话。”
冯川也没有太过拘礼，依言落座后，崔四爷开了口：“且不说冯婆婆偌大的面子在，也不提我和老孙家的交情。”
“单单是你小子这良善心肠，也是一定要留在我这里的，且放宽心。”
他眼神中透着沧桑和疲惫，却能够一眼看穿冯川的想法。
他略微沉吟，却没着急开口。
崔四爷笑道：“想问一问我收人的标准？”
“你早通过了。”
“跟孙家二小子路过那荒村时候你做出的选择，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
冯川一愣。
崔四爷说：“那女娃娃别看是在软帐子里面，确是个心思坚定的主儿。”
“这世道乱，她自小就没了爹娘，为了给父母下葬，没奈何才卖身进了软帐子里面，却也只是做些杂役，本来，她都快攒够了赎身钱找回一身清白了。”
“却不想软帐子里的老妈子是个贪心的主儿，那个荒村原本就是些打家劫舍的山绺子聚首的窝点，黑坟山那货色走出来之前，他们经常会在四周村子打家劫舍。”
“论起来，他们倒还和你们村子那家子姓周的有些个渊源。”
“周家祖上那几个倒霉东西虽学了刑口爷的本事，却早失了刑口爷的规矩，上山为寇，早年间算是一伙比较大的绺子了，巅峰时期还发展成有四梁八柱的大绺子。”
“后来黑坟山那货色出了山，他们就散了伙，周家人进了村，留下了一些个活畜生，有些个被生生饿死了，有些个被过路冤家取了狗命，倒也剩下了几个，也学着周家的做派，进了村。”
“但终究是一群狗娘养的零散户，一没有周家的本事，二也没个约束，进了村就屠了村，没了吃食来源，这人心就要散，那伙人当家的就想了个肮脏法子，本想着去城里绑个姑娘回来，可进了城才发现，有本事的大有人在，他们那点手段，根本就不够看的。”
“这才进了那软帐子，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那可怜姑娘被折磨死了，后来荒村遭了灾，那伙山绺子都没了，可这天地间自有一套混乱的规矩，他们生前杀人放火，死后自然也得不到安生，没资格成为正灵，便是阴物，也是差些火候，就那样不生不死，持续被仇恨和痛苦扭曲着。”
“却不想，因此倒苦了那姑娘，她因着那伙绺子的怨气，尸骨始终走不出荒村。”
“不过倒也是个善良的，知道村子不好，成了魅后，便用着自己的能力，魅惑过路想要歇脚的往更远处走，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这些，我是看在眼里的。”
“索性，就看看你倒是配不配做冯婆婆的孙子。”
“结果，我很满意。”
“你这娃儿啊，心善。”
他瞧了冯川一眼：“对这件事，可还有疑问？”
冯川深呼吸：“四爷，我想问，既然您知道这些，也有本事处理，为何不管？”
崔四爷早就猜测一样，并不恼怒，反而笑容更加慈祥：“很简单，就两个字。”
“规矩。”
“规矩？”
崔四爷点头：“这世道正常的时候，有正常的规矩，乱的时候，自然也有乱的规矩。”
“我就是个打更的，我要管的事，也只有打更。”
“梆子一响，阴阳两界各行其事。”
“只要双方依着自己该有的规矩做事，我便管不得，若管了，便是真的乱了套了。”
冯川不理解。
崔四爷说：“在你看来，这世道如何？”
冯川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婆婆也说过，这世界病了，病的很严重。
朝廷还在，但早没了威严，管不了活人，更管不了死人。
“疯世，乱世，妖世。”
他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四爷说：“那在你看来，这世道，活人又如何？”
冯川不由得想到白城村尚在灵官老爷注视下的时刻，彼时，活人被圈养，是生是死，不过灵官老爷一个念头。
“人活得，毫无尊严，莫说是上堂坐庙的，便是过路冤家，也是想杀便杀，反抗不得。”
崔四爷点头：“那，你可见真有谁随随便便就杀了人的？”
冯川一愣。
他突然意识到，哪怕是修了六阙墙皮子，开了一扇门的庙上大灵官，想要杀他的时候，也是借了他逆乱阴阳的说辞。
至于村中普通人，虽然活的很艰难，却终究没有平白死去的。
见冯川并未开口，崔四爷便笑道：“你也瞧出来了，这世道，除却极个别有本事的，阴路子的冤家，是可以随意要了活人性命的，但，却没人敢这么做。”
“这，便是规矩了。”
“阴物不入阳宅，只要活人好生留在阳宅之内，不越距，不犯事，不去主动碰人家的规矩，只在自己的规矩内做事，起码活着，是没问题的。”
“这，也是阴物杀人都要合了某种规律的原因。”
“天下有路，各循其矩。”
“大家都守着规矩，那么这个世界，起码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可若真贸然坏了规矩，那，便真的不妥了。”
冯川说：“四爷，那这规矩，是谁定的？”
崔四爷摇头：“不知道。”
“我只晓得，早时候有古礼，朝廷建立后有法度，世道乱了则有规矩。”
“这些东西，护着这个世界还算是没有散。”
“要是你真想知道，或许可以问一问山里宗亲。”
“宗亲……”
好不容易有更了解这个世界的机会，冯川自然不会放过，他深呼吸开口：“四爷，总听你们说山里宗亲，这宗亲，到底是什么？”
崔四爷想了想：“你婆婆当跟你提过。”
“阴路子的事物，大体能分为三种。”
“正灵，阴灵，邪灵。”
“它们走的都是一条路，但实际上，只有正灵，才能真正走到最后。”
“上堂受香火，入庙接叩拜，着衣登台，赐名戴冠，此时，便是真真正正的得令清贵了。”
“早年间，也称走到这一步的正灵为一方守护，是真真正正可以建了接受香火供奉的。”
“说点你能理解的。”
“城隍之名，可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