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春吟第一次显露出过人的音乐天赋,是在木材店当学徒那会儿。那时她长得精瘦,皮肤又黑,往木堆里一钻,出来时,脸上好像贴满了绿色的纸片。听见师父叫她,她顾不上掸去满身的木屑,就抱过他怀里的板材。
中专毕业后出来工作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潘春吟比谁都清楚。她们家住在王衙弄,三口人挤十五平米的小屋。从小她最怕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人一多,房间就堵死了,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甚至于吃饭时得有一部分人下桌,转圈似的夹菜;几条胳膊硬生生地插进饭桌,还须小心谨慎,不能撞到别人,要是两肘一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夹到的菜就掉地上了,保不齐被谁踩在脚下,牢牢地粘在拖鞋底上,越磨越烂。这时如果谁掉了一粒饭籽,恐怕十双眼睛也找不到——小桌板底下全是腿,脚挨脚的,谁看得清脚下有什么?作为晚辈,她总是绕着饭桌夹菜吃的那个。这样的聚会,她觉得不参加也罢,她宁可一个人清静地喝粥。不仅如此,因为房子实在太小,她们没有卫生间,得去弄堂口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最痛苦的是冬天大半夜闹肚子。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住了,她死也不会起来,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颤颤巍巍地捂住肚子,逃命般夺门而出。从家门口跑到公共卫生间大概要二十秒,然而她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每次她都恨不得像闪电一样“刷”地飞到公共卫生间,再“刷”地飞回来,那样就不用奔赴刑场似的赶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了。
潘春吟的父母都是印刷厂的工人,没什么文化。从他们生下潘春吟的那刻起,他们就做好了辛苦一辈子的准备。虽然潘春吟是独生子女,可抚养起来不比条件好的人家同时对付两个轻松。用他们的话说,条件好的人家,养十个八个都不嫌累;可对于他们这样连客人来了都没地方坐的人家来说,养一个孩子就够两个大人苦了。熬了十几年,花够了伙食费、医药费、学费,总算熬到潘春吟中专毕业了,他们一合计,做父母的最后再使点力,给她介绍一个靠谱点儿的工作吧!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待人接物十分真诚,心地好的朋友还是愿意帮忙的。转了好几层关系后,他们介绍潘春吟给蕺山街木材店老板凌送年。第一回见面,他们就安排凌送年在咸亨酒店吃饭。
对于拜师学技,潘春吟没有意见,何况凌送年看起来德高望重。收潘春吟为徒时,凌送年已过六十大寿。也许是因为长年伏案雕刻,他的背有些弯,不过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潘春吟跟着他学了不到两年,已经有模有样了,但也有对付不了的时候。那时她就用嘎嘣脆的小嗓子朝里屋喊:“师父,过来一下!”凌送年总应着:“哪个套了?”慢悠悠地出来。别看他年纪大,一摸起木头,仿佛火眼金睛,三下两下揪出毛病;上手时,即使不看,再小的孔也不会敲漏。这可让潘春吟服气。
凌送年半圈头发白了,可喜欢鼓捣各种小玩意。国商百货进收音机时,他专程骑着自行车去排队,七月,大中午的,太阳能烤死蚂蚁。他挤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抢到。等到人都散了,他才回去。
潘春吟在店里守着,见过了午饭,师父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快到一点时,凌送年才踏着自行车从蕺山街口飞驰过来。进了门,他大口喘气,坐在凉椅上歇息。
潘春吟以为凌送年身体不舒服,上前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凌送年揪着汗衫透气,说:“国商人未老老多!”
潘春吟前几天听说国商百货从国外进了一批收音机,能听几十个频道的广播,于是问:“师父,你买到了吗?”
“没有。”凌送年拿毛巾擦汗。
九十年代的绍兴,有电视的人家寥寥无几,听收音机算是很时髦的休闲方式了。没抢到进口收音机,老的那台还在,晚上空闲下来,凌送年就搬出那台铁匣子一样的收音机,躺在凉椅上听广播。他什么音乐都听,但听纯音乐最多。潘春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和别的老人一样听莲花落,却听没有歌词的曲子。说来也怪,别看那些曲子没有歌词,也不知道是谁在收音机里面弹,可潘春吟听着听着就发呆了,眼前不知不觉出现各种画面,有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有时是鸟语怡人的竹林。不知怎么,听着那优美的音乐,她的魂儿好像被揪到另一边去了。
那天晚上店里没什么客人,凌送年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流水般的音乐,好像海浪一波一波往岸上涌来。潘春吟听得陶醉了,眯着眼睛问凌送年:“师父,这是什么琴?”
凌送年说:“这不是琴,是古筝。”
原来这就是古筝!上中专时,潘春吟的同学是学古筝的,隔三岔五就听她讲“古筝怎么样”、“弹了什么曲子”,如今未见其身,先闻其音,她便在脑里幻想古筝长什么样,是像床板那样吗?
想着想着,潘春吟问:“师父,你见过古筝吗?”
“见过?”凌送年一捋山羊胡,“何止见过?我都摸过几百次了!”
“真的?”潘春吟问,“那古筝长什么样?”
凌送年拍去布鞋上的木屑,说:“像一顶长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