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1 / 1)

??“如漪,是你吗?”

??江雪声一手提着水貂,一边扬声向隧道深处唤道,嗓音如同某种清亮的乐器声一般远远送出。

??“是我,先生。”

??柳如漪的嗓音飘渺不定,同样是以灵力送出,似近似远,仿佛山谷间传来的回声。

??“你和师妹都小心些。此地有个阵法,设计得十分刁钻,我一时半刻寻不到出路,只能这样与你们交谈。”

??“阵法?”舒凫疑惑道,“如果姚魏之人有心将花童困在这里,只管堵上洞口就是,何必搞什么阵法?”

??难怪凝露魔君没有追来。

??“这不是人族的阵法。凭他们的本事,还不至于让我头疼。”

??柳如漪语带埋怨,又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在阵中发现一卷书册,像是个日记模样,大约是设阵之人留下。看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先到一步’?”

??舒凫蓦地一怔,这点她倒是真没想到,“你是说,之前曾经有其他人进入地宫,发现了花童的事情?”

??“不错。而且,此人解答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柳如漪嘴上这么说,语气中的无奈和哀怨却越发浓厚,“这卷日记中说,‘我’——也就是这卷日记的主人,在魔祸结束之后四处游历,无意中得知姚、魏之地发生变故,便一路找到这座地宫,与我们一样入内查探。在他离开之际,为了避免他人误入,所以‘小小布置了一点阵法’。”

??只不过,这点“小小的阵法”,足以让人大大的头疼,就连柳如漪都付出了一地鹅毛的沉痛代价。

??“具体的内容,我且念给你们听听。”

??“好,你说。”

??一路追寻的真相近在眼前,舒凫忍不住挺直腰板,静静等待从头顶倾注而下的黑泥。

??只听柳如漪毫无起伏地念道:

??“七月十五,晴。太阳很大。”

??“距离应龙君消失已有整整三年,我一点都不想他。没有他的日子里,我觉得非常清净,因为再也没有人骂我了。”

??“但应龙君虽然嘴臭,却不是一条坏龙,所以我决定做一些好事纪念他。如今姚魏大旱,听说当地人病急乱投医,把两个小孩当成魔修关进地宫里,搞不好会活活闷死。我打算过去看看,能救一个算一个。”

??“如果救不了,我就好好安葬这两个小孩,杀了动手之人帮他们报仇,再让那些起哄的蠢人为他们盖祠堂,子子孙孙祭拜谢罪,超度他们枉死的亡魂。如果那些人不肯照办,我就……对了,我就把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盖。”

??“真是个好主意,不愧是我!”

??“应龙君待我糟糕得很,不仅天天骂我,还变着法儿拔我的毛,我却不计前嫌,帮他的地盘解决了一桩大事。待他醒来,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舒凫:“……”

??江雪声:“……”

??——不,好像什么都没有解决啊。

??水貂:“痛痛痛痛痛!痛死我了!你这白蛇精,好端端的捏我尾巴做什么?!啊啊啊断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要断了!!!”

??第七十八章破苍穹

??我有一剑,可断天河

??“真是个好主意,不愧是我!”

??地宫中这卷日记的主人——舒凫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看在他这句名台词的份上,她决定唤他一声“不愧大哥”,简称“愧哥”。

??只听寥寥数语她便明白,这位“愧哥”是个一根筋的直爽青年,头脑单纯,行动比头脑快三分,脑回路是笔直的六车道柏油马路,没那么多九曲回环的弯弯绕绕。在他眼中,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经地义的事就是“好事”。

??他的目标,就是做好事。

??总的来说,愧哥的作文水平令人不敢恭维,故事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遣词造句功底平平,掺杂海量个人感情,而且时不时就要把“应龙君”拖出来骂两句,严重影响阅读体验。

??不过,从他鸡零狗碎的记录之中,舒凫还是发挥前世优秀的阅读理解能力,大致拼凑出了关于花童的因果。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在那座荒凉萧索的龙神庙旁,青鸾后人娓娓道来的往事之中,她便已隐约猜到了当年悲剧的真相。

??正如她所猜测的一般,千年前姚魏遭逢大旱,饿殍遍野,走投无路的凡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腔绝望与悲愤无处宣泄。

??最终,他们将目光落到了两个七窍未开的小孩子身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反过来说,与我相异者……当真算是我的“同族”吗?

??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之事,古来有之。

??他们需要一个原因。

??他们需要一个仇敌。

??在灾难和不幸面前,他们需要一头替罪的羊。

??所以,几番争执之后,众人决定将这两个“魔修转世”的小孩驱逐出去,把他们推入魔修巢穴之中,深信这样就可以换得自己的平安。

??或者说,在当时的境况之下,无论多么荒谬、甚至于残忍的做法,只要看上去像是一条生路,他们都不得不去相信。

??舒凫无意评判他们的选择。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挨过一天饿。

??饥荒的恐怖,易子而食的疯狂,对她来说,一直都是太过遥远而虚幻的传说。

??诚然,作为坚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她认为“驱魔”、“献祭”都是彻头彻尾的荒唐愚昧之举。但如今她身在局中,如果站在现代价值观的角度指点江山,又未免显得太过傲慢。

??修仙界的事情,就应该用修仙界的方式了结。

??这位留下日记的“愧哥”,毫无疑问就打算了结这桩悲剧。

??他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在他进入地宫的时候,被推落其中的两个孩子已经没了气息。

??于是他履行自己的承诺,收殓了孩子们的尸骨,设下阵法避免凡人误入魔窟,接着独自提剑入姚、魏二城,斩为首者三十六人,城门悬首,众人无不胆寒。

??当时的姚魏先祖,几乎是在他的“胁迫”之下,战战兢兢应允为花家兄弟建立祠堂,忏悔自己的过错。

??如此,或可稍许平息冤魂的愤怒。

??“……这就是花童庙的由来。但事与愿违,作祟的厉鬼还是出现了,而且非常强大。”

??听到这里,舒凫忍不住抬手按住眉心,带着几分冰冷的怒意一字字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何在。”

??——因为被篡改了。

??姚魏先祖阳奉阴违,偷梁换柱,在大能离开之后,悄悄给花家祠堂换上了“花童庙”的招牌,又善用春秋笔法,编织出一个花童“以德报怨,反哺故乡”的虚假传说,供后人瞻仰膜拜,而非愧悔自责。

??大能游历天下,三过城门而不入,只看见花童庙香火鼎盛,人流不息,未必会甄别其中微妙的差异。

??到头来,姚魏先祖还是不愿将自己的过错昭之于众、流传后人,而是存了一丝近乎狡猾的侥幸心理,希望以这种方式骗过仗义出手的侠客,骗过无辜枉死的冤魂。

??骗过良心,骗过天地。

??“任他多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业报难逃。”

??江雪声清凉寡淡的嗓音,如同流冰一般在漆黑漫长的隧道中回响,“只可惜,最后却报应在懵懂无知的后人身上。”

??舒凫回想起那些孩子。

??被囚禁在花童神像之中,被热闹喧哗的黑暗包围,一分一秒走向死亡的孩童。

??与千年以前,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一点一滴被魔气侵染而死的“花童”,一模一样。

??更讽刺的是,在姚魏先祖的精心粉饰之下,重复一千遍的谎言被后人奉为圭臬,历经传承演变,甚至成为了举城欢庆的“花朝节”。

??当年两个孩子发现的结缘花,也成为了修士们争逐比试的奖品。

??一种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冥寞黄泉泥销骨,锦绣人间花满天。

??——如此鲜明强烈的对比,又怎么可能平息怨恨,安抚亡魂?

??千年厉鬼,至此大成。

??而凌凤卿,就是在这期间发现了逐渐成形的厉鬼,然后推波助澜,以此作为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

??若说他是个人渣,只怕全天下一大半人渣都会奋起抗议,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

??就在柳如漪念完这篇日记的同时,舒凫一行人也在江雪声的带领下,顺利通过了地宫中危机重重的阵法。

??不知为何,江雪声踏入这阵中,便宛如自家门口闲庭信步,又像是多年远行的游子,在雪夜里风尘仆仆地推开柴门,依稀带有一种安详而优雅的风度。

??舒凫看在眼中,却并不开口质问,只是在心中名为《师父有多少小秘密》的笔记本上,默不作声地多记了一笔。

??顺便一提,这阵法中设置的种种阻碍并不致命,却委实让人头疼。

??不仅头疼,还有一点蛋疼。

??舒凫一路走来,有时候需要原地旋转三十多圈,有时候需要反复横跳绕开陷阱,有时候需要抱头蹲防,躲避从天而降的大锤。

??更有甚者,天花板上会落下雨点般的土石,一脚踏错会陷入烂泥浆,两侧的墙壁会骤然合拢……就连身材清瘦的舒凫,也必须极力吸气收腹才能前进。

??最令人发指的是,她一边艰难前行,一边只听见柳如漪朗声念道:

??“我本想设个简单的阵法,但一想到应龙君,就觉得心中来气,忍不住把他平日里折磨我的招数用在其中。”

??“别看他表面上人模龙样,其实背地里脾气差得很,每次我惹了祸,他都能一口气骂我三天不重样,还能把我打出三百种花样……”

??“……”

??就这样,抵达阵眼——也就是柳如漪所在的石室之际,一行人除了江雪声之外,个个灰头土脸,蓬头散发,就连油光水滑的水貂都炸了毛,好像刚刚穿越一场沙尘暴。

??柳如漪的形象多少比他们好上一些,但平日里一丝不乱的发髻也翘起几根呆毛,横七竖八地支棱着,像是个粗糙的鸟窝。

??“亲娘啊,可算是结束了。”

??舒凫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法术,又将披散的长发草草束成一条,这才松口气上前问道,“师兄,你可无碍?”

??“自然无碍。只是一开始措手不及,掉了些毛。”

??柳如漪口角含笑,暗含幽怨的目光却在江雪声脸上一转,“先生,如今你作何打算?这日记中讲得清楚明白,真相已水落石出。再留在这凶案现场,也没什么意义了。”

??水貂狂喜道:“那就赶紧找出路啊!凝露不知何时就会追来,我们得赶快逃出去!”

??然而下一秒,江雪声就利落地把他拗成个“c”字形,将毛茸茸的貂尾巴塞进他自己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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