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瞌睡?”
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机会么?‘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你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你眞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
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
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你。”
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
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
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眞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
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
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
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你听。按照我们说好的,你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
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
耿照正色道:“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
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你,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
耿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
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么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么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
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
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kanshuc.cc。手机版:https://m.kanshuc.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