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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八八折 天姿降尔,血海刀馎(1 / 2)

密室之中,耿照双手抱头,陀螺般满地打滚,扭曲发青的面孔与其说是狰拧,更像痛苦难耐;有一瞬间,明栈雪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有什么铁叉铁杓之类在少年颅中翻搅,偏又不全捣个稀烂,残碎的脑浆一块块给刮落下来,偏还留着能记忆痛楚的形状。

她想阻却他的翻滚、踢打与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气为他镇摄心神,便如突破心魔关时一样,却惊觉耿照全无顾忌、放开手脚之时,竟连靠近他亦有不能,遑论出手制伏。

耿照额际、颈间青筋暴露,涕泗横流,总算一点灵智未失,余光瞥见明栈雪的绣鞋尖儿,赶紧掌臀并用,缩向墙壁交角,抱头哑声道:“别……别过来!好……好痛……呜呜呜……妳别……别过来!我……我会弄伤妳的,千万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快停下来!别、别再响啦!好痛……好痛啊!”

频频以头碰墙,撞得砰砰作响,状极骇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墙与王座是同一材质,掌劲难伤,然而耿照连撞十几下,连油皮都没擦破,遑论见血。明栈雪的碧火功长于感应,毋须近身,即能清楚感觉他全身眞气鼓荡,密密布满肌肤表面,层层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这般运使眞力,没几下便虚脱倒地,耿照身负碧火神功及鼎天剑脉两项瑰宝,能在无意识间撑起护身气甲,一时半刻还撞不死;较之于此,那不断在他颅内兴风作浪、明栈雪却毫无所觉的物事,毋宁才是要命的关键。

明栈雪决断明快,见少年暂无性命之忧,干脆利落地退开。石门之上,慑影镜投仍持续运作,雪肌黄衫的少女挥舞石刃,以压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战雪艳青,明栈雪认出是那晚冷炉谷陷落,自己一时兴起、曾尾随保护的丫头,料不到她与耿照是旧识,此际又对雪艳青出手,感叹运合之妙,远超凡人所能逆料。

黄缨的武功斤两,她再清楚不过,休说扳倒雪艳青,冷炉谷内随便找个人来,都能拿下这懒惫丫头。明栈雪判断使她与耿照同时发狂的原因,极可能来自于同一处────用毒?不可能。风送药气,距离也差得太远;况一墙之隔,怎会刚好点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之人?投于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黄这几日间虽有联系,但吃睡都不在一块,眞要说的话,染红霞与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于黄缨,没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许是……声音?武学中的慑魂之法,若非诉诸眼术,即藉琴音、钟响,乃至隐藏在话语中诱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术对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应力之强,若有迷魂音,她该先于耿照察觉才是,明栈雪非常肯定并没有这样的征兆。除非,这声音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女郎心念一动,闪身掠上台阶,提运功力,啪啪两声,双掌分击壁面约半人高处,差不多就是另一侧王座头枕的部位,劲力所至,牙骨般莹润光滑的墙壁虽无缺损,却透出爆栗似的细响,随即冒着淡淡烟气,原本透墙而出的、祭殿内的动静声息,至此再不复闻。

身后低咆为之一顿,狭小空间里只余男儿浓重的喘息。

适才两人触动机关,阶台上的王座虽转了出去,室里始终能听见外头的动静。明栈雪料那传声的机关不在座椅,而在墙壁之上,大胆出手,果然印证心中所想;欣喜回头,见耿照双目赤红,撮紧的拳头簌簌颤抖,暴凸的青筋爬满铸铁般肌肉纠结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么,并未因声源断绝,而稍有改善。

“我……头颅里有……有东西……”

他艰难地开口,眼瞳翻转、白多于黑,嘴角止不住垂涎,语声含混,彷佛癫痫发作,模样十分吓人。“牠……牠要跑……跑出来……我没法……快不行……妳快……快走……离……离开……救……阿缨……别让……别让她……”

明栈雪知他性情坚毅,极能忍耐痛苦,眼下无论扰乱他的是何种心魔,均已远远凌驾少年的坚忍与毅力,距全面失控仅只一线;耿照以惊人的耐力,苦苦抵抗侵蚀,只为将场内的少女托付给她。女郎心头凄恻,忧急脱口:“那你怎么办?”

“轰”的一响,耿照双拳一振,击上身后骨墙,整间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

他咬牙甩头,苦苦挣来的清明却只够吐出这几字,两臂再度挥击如振翼,轰于牙骨壁面,不仅轰得密室结构动荡,落拳处鲜血飞溅,迅捷无伦地渲开两团乌红,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摇了摇脑袋,勉力道:“妳……救……阿缨……啊啊────────!呜呜呜……别让她……别让她……”

歪着脖子用力甩头,像要将头颅从血筋暴凸的颈上拔起也似,“碰!”

三度击墙,嘶吼声犹如异兽,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渐失人形。

明栈雪心底一异,片刻才会过意来,知是“恐惧”────她已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缓缓退上阶台,娇躯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会救她。但你……你怎么办?”

耿照双拳四度落下,密合无缝的骨壁终被他轰得簌簌落尘,也不知是哪儿迸碎了,但疼痛却无法再让他清醒些个,对明栈雪的殷问充耳不闻,喃喃道:“别……别让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呜……别让她……别让她……”

明栈雪本想走下阶台,听清他说了什么,赫见少年身后骨壁染血,黏腻血污流溢直下,绯红的壁面留着蛛网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墙!)她适才以透劲破坏传声机构,用上八成眞力,骨壁丝毫无损,耿照竟能将墙毁损如斯,纯以力论,岂止倍胜!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犹豫按下机括,嘎嘎作响的机括转动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头,最后一丝理智随语声迸出牙隙,双目彻底转赤,神色狰狞:“……别让她杀光他们!”

嘶吼如兽咆,整个人电一般疾射而出,扑向转动中的阶台!千钧一发,王座转入,阶台及时将明栈雪旋出,这石破天惊的一扑全轰在王座上,龙皇宝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阵天摇地动,似将崩毁,王座却完好如初。

发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挣扎,双臂如刀、大开大阖,身形乍现倏隐,不停出现、消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掌风、刀气及飞掠时所引起的惊人风压,布满整个空间,只有上下四面接连出现的刀痕,更不稍动……

耿照睁开眼睛,才发现连虚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时所见不同。

触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无休无止;唯一的一块陆地,便是自己落足之处。

“有什么要来了”的异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肤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地一只泥塑般的血手自足边伸出,将他拉倒,继而缓缓上爬,黏腻的血浆渐成人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样,焦熔也似的一团圆颅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个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铁锈般的鲜烈血气,霸道地钻进鼻腔────若虚境中,眞有五感知觉的话────贴着身体肌肤的黏腻温凉,也与现实世界里,“血”的意象若合符节。这或许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样,为僭夺身体的主导而来。

换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惊得动弹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际少年却微微一笑,正视压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世上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我将身体交出来,就为等你出现。”

在密室里听见“无声之声”时,耿照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始终困扰他的头疼、于血河荡发狂攻击红儿,在阿兰山三乘论法现场短暂失去的记忆……这些无不指向同一个答案。而在虚境中,全然找不到关于这些的知觉片段,更加证实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过某种方式,在操纵自己。

若以虚境中所见来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识海楼阁之中,另辟了一间密室,密室里藏有一个人,这人不但会在某种情况突然离开密室,接管他的意识及身体,事了亦将相关的知觉片段,通通收回密室里,不让自己发现。

若在过去,操纵暗号一经发动,无论耿照如何挣扎抵抗,只要对方并未停手,最终失利的必然会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血照精元,乃至化骊珠及奇宫的夺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连干预,早已脱出阴谋家所能掌握,不仅强化了他的身躯,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锤炼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御着难以言喻的穿脑痛楚之际,想到了个绝妙的点子。

他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抢先遁入虚境中。

在虚境,神识能影响躯体,却不受躯体所限,无论阴谋家是用何等异法来操纵耿照的身体,完整遁入虚境的神识将不再为其所害。

身体主导权一经交出,受异术召唤的“那个”便从隐于虚境深处的密室中走出来,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药发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躯为恶,滥杀无辜────只不过这一回,这副身躯的正主儿正在虚境里,清醒地等它。

鲜血凝成的“耿照”俯视身下从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带透明的酒红色液体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动,试图钻进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也不眨,依旧含笑开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却无法漫入周身孔窍,彷佛两者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甲。

“我猜你不会说话,是不?”

耿照观察它,余光扫过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尽头无限蔓延的滔天血海。“没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杀戮的本能么?因此,才以鲜血的模样呈现?眞是……好直观哪!”

少年端详着妖物持续徒劳无功地试图侵入、溶解自己,终于确定它能做的事非常少────挟带的线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虚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觉与神识所组成。前者是材料,后者,则是组装料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阴谋家在他脑子里放进的,并不是另一个神识魂灵,无法交流沟通,藉以得知阴谋者的身份与目的;“血人”的本质,比较接近一连串知觉片段的复杂组成,譬如使他嗜杀,譬如使他敏于挥刀取首,无视对象的挣扎哭嚎……“让我们瞧瞧,你会什么。”

耿照一动念,血人倏从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浆;残落的液珠“扑通扑通”地坠入血海,未几,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长刀,连同掀卷如蛇的丈余浪头,扑向负手而立、只据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后继、交闪缠绕的血蛇,纷碎于耿照周身一丈方圆,半滴血珠也溅不上。血人的臂刀则走大开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当中一掠,刀头砍至耿照身前三尺,倏忽消失;再现时已欺入臂围,来得悄无声息,只能以“静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实是耿照平生未见,纵使他在虚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仅能不为血刀所伤,却无法闪避,遑论抵挡────“嗤!”

一声,刀尖在他胸前三寸处绽成汁血,再无完形,血人却未顿止,回臂斜圈,连拨带转,重新凝成的刀身再度碎于耿照颈间三寸上,依旧难伤神识本体分毫,但在交手纪录上,耿照才与它换过两招,这便输了两招,堪称尽墨。

“……有趣!”

他许久不曾尝过这等心痒难搔、不甘却又不得不服的滋味,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阴谋家竟在我的头颅之中,放进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刀谱啊!”

言笑之间,血人接连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过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不差,遍数耿照平生所习之套路,约莫只蚕娘前辈所授,以对付月下青狼的一式《蚕马刀法》堪比,但毕竟是以守代攻、诱敌以深之法,比起主动进击,却连拆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三十六招转眼尽,耿照连完整的一式都没能递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实了卅六刀,心悦诚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现倏隐的当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前跃开,落足于血海之上。这回应变及时,多瞧了两个变式,仍是胸口一刀,簿上再添一败。

虚境时间大异于外界,这路刀法耿照来来回回拆了百余趟,渐能反出几招,与血人互有胜负;时间拉长,于诸般变化越见精熟,益觉刀招里透着的“静谧”二字最难,套路或可苦练有成,这般心境纵有十数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寻常人动武,必是遇着不平之事,乃至杀伐争胜,刀头喋血────耿照忽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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