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刀法他并非初遇。只是当夜所见,充满愤怒怨恨,杀意高涨,纵使烈火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罗景象。
(但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有这套刀法?
答案其实不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听得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曾在“姑射”布置的阴谋现场失控发狂,事后全无记忆,其实已隐约明白,只是不肯承认,不愿面对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刀尸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来。答案或许便藏在血海中────正这么想着,四周血浪翻腾起来,宛若煮沸,虚境中震荡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无数液珠,被剧烈摇动的血海呑没,异象却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冲出,直射天际,漫天乌红被豪光冲开,顿成刺亮的炽白,无边无际的血海持续翻腾着,耿照原以为是怒潮将至,片刻才发现:整片血海,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凝缩,最终凝成一粒鸽蛋大小、璀璨如宝石般的浑圆晶珠,缓缓降于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于我心识里的,全都在这儿了。
这念头才刚掠过耿照心版,被抽离的感觉突然变得极其强烈,彷佛现实中,有什么正召唤着他。耿照只觉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经处带着一丝血温腥滑,感觉极是熟稔;未及细辨,倏地张口吸入一大把阴凉陈腐的空气,声音、光线、肤触、温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内。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板上。触目所及,皆是凄厉刀痕,由指掌间传来的刺痛酸麻推断,怕都是自己所留。
这刀,他可熟了。耿照闭上眼睛,嘴角微扬,在起身之前,贪婪地汲取着密室里的最后一丝幽静。
◎◎◎“不复之刀”的刀气贯穿雪艳青的肩窝,透背而出,留下的创口既细又薄,若再低斜个三两寸,便是穿心而过的致命伤。
常人受得此创,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竟不伸手捣伤,也未点穴止血,右手拎着枪尾,长近七尺、通体乌沉的精钢枪杆在女郎手里,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绕着周身一旋,劲力凝缩,如挥巨椽,轰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艳青娇躯修长,臂距不逊男子,这一砸已逾一丈长短,恰能自黄缨额面上削过。况且这招乍看平平无奇,不过仗着膂力,持枪挥砸罢了,然而挥至中途,精钢所铸的枪身竟已弯成了弓形,路径上空气被压缩得劈啪作响,宛若雷滚,纵以妖刀格挡,如此沉劲、从天而降,便是石柱尽都能拦腰砸毁,更何况脱去石壳的细圆尖锥?
“那是……“咫尺八垓寸万象””
染红霞辨出来路,惊骇莫名,脱口叫道:“阿缨,快闪开!”
金甲中所录,仅《玄嚣八阵字》的理论与心诀,原本狭小挤旯的甲片内里,便以蝇头小楷书就,也写不了多少字,且未闻虎帅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图形,只怕是难上加难。
《玄嚣八阵字》本以变化莫测、活泼自在见着,招式由心诀衍出,无穷无尽,人人不同。雪艳青练成的“地字诀”招式便是她自行颖悟,再与姥姥补益修正而得。染红霞自姥姥处学了地字一门套路,虽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强弱,这“咫尺八垓寸万象”乃其中杀着,摒弃花巧,纯以力量决胜,寸劲中包罗万有,咫尺间可定八垓,故尔得名。
万劫刀兀自插于壁间,黄缨手无寸铁,眼看要被拍成一滩肉泥,蓦听雪艳青一声惨呼,左肩伤口爆绽,鲜血狂喷,溅得雪面颈间殷红点点,分外凄艳。
这一下重创加剧,饶是骁勇绝伦的玉面蠕祖,也难撑持,长枪脱手向后瘫倒。众人不及回神,眨眼乌影一晃,雪艳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蚕娘随身的四穷童子之一。
那老僮儿站着都没雪艳青跪着高,地虎背着天龙爬楼梯,模样十分滑稽。
适才黄缨以“不复之刀”贯穿雪艳青肩胛,伤口看似细薄,以雪艳青坚毅,犹能负伤出手,然而刀气实附于创口,并未消散。雪艳青一运功力,两股异种眞气撞击,引发气脉反应,被“不复之刀”贯穿处,遂成眞气暴冲的出口,才造成大量失血。
胡彦之遇过碧湖的“不复之刀”比劲力之刁钻,抑或空手使之这两处,俱不如黄缨,暗忖:“看来刀尸适性,亦是人人不同。观小妹之根基,胜过黄缨丫头甚多,化身刀尸时,却明显是黄缨胜过了她。”
蚕娘出手相救,染红霞略微放下了心,转头见远处黄缨神情空洞,怔怔立于万劫之前,虽保住一命,却如行尸走肉般,也不知日后能恢复否,心中酸楚,几欲落泪。总算她性格坚强,不愿在恶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于方塔之上,环视全场,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以结果论,七玄共主的大位终究是落入囊中,益发觉得自己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的本领,丝毫无愧于这架龙床,不禁踌躇满志:聂冥途虽未全复,牵制染红霞和二弟却是绰绰有余;游尸门一系已无战力,天罗香只蚯狩云一个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际大概也没有独撑大梁的打算;雪艳青与南冥恶佛双双重创,暂无起身再战的能耐,恰恰省却鬼先生出手压服的麻烦;漱玉节摆脱了薛百滕这条拦路老狗,目前与自己是一边的,也没有什么问题。阴宿冥则一直都不在他忌恽提防的名单之内。
连最棘手的蚕娘,靠古木鸢的锦囊计买空卖空,居然也能稳住,令鬼先生不得不佩服此人算无遗策;比起乱七八糟、老是白费工夫的“平安符”阵营,直有天地云泥之别。
形势再度逆转,掌握大局的权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里。
“看来,妖刀万劫之归属,眼下应无异见了。”
他对身畔一使眼色,黄缨忽然睁大了美眸,娇躯一震,软软瘫倒,纤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显就是体力透支,损及精元的模样。若放着不管,少女的生命迹象将越来越弱,慢不过一两日,快则几个时辰内,突然间就断了气息,也不奇怪。
“阿缨!”
染红霞本欲上前,无奈狼首拦路,半化兽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狞笑,扬声道:“胤家小儿丨横竖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坏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不如给老狼罢。”
既有要求,便能条件交换。鬼先生正愁他不开口,乐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露声色,怡然道:“狼首与敝门,皆属七玄同盟,同气连枝,不分彼此;互通有无,岂有不可?待此间大会结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赠,狼首可自行携去,或于祭殿内另觅雅室温存,亦无不可。”
这话说得露骨,是为免聂冥途反复。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只吐出两字:“……成交!”
便算是缔结了盟约。
鬼先生自方塔跃下,看都没看一眼,信步跨过昏厥少女的身体,自墙面取下万劫,拾级而回,转头笑道:“漱宗主若无疑义,还请上祭坛来。”
漱玉节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双持刀剑,随后登塔。万劫、食尘、玄母三锋齐落,方塔第一层的七座祭坛亮起橘赤晕芒,七柄圣器嗡嗡共鸣,蓦地塔底“轰”的一响,众人抬起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王座,俱都露出惊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戏剧张力,暗赞巨响来得及时,否则众人发现七柄圣器齐齐归位后,其实不会有什么事发生,说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圣器齐聚,代表在场众人,皆同意七玄结成一……”
又轰然一震,打断了他的讲演。
这回众人总算瞧清楚了,声音与震源应来自王座之后。第二声震响爆出时,除了鬼先生说话,没有任何人做什么动作;依此推想,头一声巨响,或与七器归位无关,而是王座背后另有蹊跷。
鬼先生不免尴尬,正欲打个圆场,第三声轰响再出,王座顶端落尘簌簌,媚儿恰恢复到能撑起半身的地步,替众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后头有什么要跑出来了?”
她在南陵可是养有象兵的,这种体型庞大的异兽虽然性子温驯,偶尔发起狂来,却也能撞倒屋墙兽栏,沿途踩死人畜无算。莫非王座后的空间里,也有头发狂的大象?
鬼先生难以回答,却不容王座有什么闪失,施展轻功掠去,一探究竟。
谁知才上到第二层,塔顶“喀喇喇”一阵机括响,王座竟转入壁中,谁都看得出这墙竟是堵活门。随之转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的绝色丽人,身段婀娜、秾纤合度,当眞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众人无不愕然,剎那间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异错觉。
鬼先生平生多识美人,他的母亲本就是倾国艳色,足以顚倒众生,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除却母亲不算,此姝无论容貌、身形、气质,乃至整体予人之感,堪称登峰造极,“一颦倾城”云云,约莫如是。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并非容颜曾见────拥有过目不忘本领的鬼先生,确定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甚至连五官轮廓,记忆中都不曾有过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怪异直觉。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才想起双方分据高下,足有半层塔高,气势上就输了老大一截,于己甚是不利,正要点足掠上,顺便试探来人底蕴深浅,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阶台上轻飘飘跃下,落地的瞬间,壁后再度“轰!”
传出巨响,但她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倒像纤足点地,所在处亦为之震动一般,众人虽明白此非女子所致,却不禁神为之夺,齐齐仰视,除了蚳狩云之外。
鬼先生处处失先,心中气恼,咬牙狠笑:“尊驾是何人?擅闯七玄盟会,意欲何为?”
女郎抿嘴一笑,风华动人,低垂着弯翘浓睫,分明未正眼投来,动听的语声以及那股旁若无人、姆妈自华的雍容气势,却像一柄艳丽的巨矛般贯穿了他,连血肉残迹都摊如烂红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认识我的话,你凭什么做七玄盟主?不如……让我来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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