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浮霭昏黄,金红相间的宏伟建筑回映着炬焰灯芒,宛若空中楼阁,华美得半点也不真实。
三乘论法会上,皇后娘娘为「收容流民」敲下了定音的一槌,央土任家于此事算与镇东将军府绑到了一块儿,慕容柔是个「要嘛不做,要嘛做绝」的性子,既得娘娘背书,即命麾下投入安置,军队、民间的力量纷纷动员起来。
皇后娘娘身为决策最高层,会后召见了萧老台丞以及「青锋照」邵家主,好生宣慰。萧谏纸于白城山下默许流民滞留,资以旧粟物什,还算是小规模处置;邵咸尊投入家资钜万,于央土、东海两道之交设立「安乐邨」,张罗种子农具,鼓励囤垦,毋宁才是大规模安置流民的法子。
然而,东海物产丰饶、流通发达,开发的历史居天下五道之冠,越浦左近几无间置的耕地,慕容柔经营东海道多年,大规模的土地丈量已进行过几回,以充分掌握财政税收,顺便借以打击土豪地霸,对于以囤垦法安置流民的极限,心中早已有谱。
「接近北关处,略有些乏人问津的土地,可将划分成十三处邨聚,将流民分批送至,施行囤垦。」
慕容柔指着地图,口气淡漠。在离开栖凤馆之后,他将相关人等召集到越浦城驿,才有了这次会议。「流民北移所需之口粮棉衣,本镇可酌量供给,只消在三个月之内抵达定点即可。」
也就是说,一且移动时间超过三个月,镇东将军府便不再供应,众人面色依然凝重,谁都不以为这个承诺称得上慷慨。况且北关近海处多属盐土,什么东西都种不活,把人往北方送,明摆着掘坑作坟,实不算是条活路。
「将军自驻军囤粮中挪出如此裕度,可说是爱民如子。」
邵咸尊淡然接口,谨慎守礼的模样,差一点便要教人误以为,他居然是举座唯一觉得满意的一个。
「但即使在三个月的期限内,流民们可抵达定点、安顿妥适,庄稼长成也需要时间,百姓不能不饮不食,等待收成。若能就近安置,毋须跋涉,再多筹措出一月之粮,便可收成甘薯;越浦左近亦可开辟菰田,夏食茭白、秋收菰米,还能兼种芋头,也能减轻粮食的压力。」
「家主如此慷慨,那就等你出钱买地,给难民耕作贮食了。」
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还未开口,冷笑已出。「要在越浦近郊,购置可供万人居住囤垦的土地,这财力已超出敝帮之能耐,料想邵家主家财万贯,应有良法。」
在场众人无不心想:「你赤炼堂便是越浦有数的大地主,真要捐地置民,你还想跑得了?」
然而越浦城郊寸土寸金,纵以赤炼堂的身家,也决计不能随意拿出忒多土地,雷门鹤的嘲讽虽然不甚地道,却也不能说不在理。
邵咸尊修养良好,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计较。主座上的慕容柔环视众人,无意任此会沦为针锋相对的斗口抬杠,低垂眼帘,轻叩扶手,含笑道:「邵家主所言甚是。这样,我让越浦五大家捐地,安置流民三千户,所捐土地可抵税目。」
「将军美意,令人感动。」
邵咸尊缓缓抬眸,目光定定投来,分外凝肃:「但三千户之数,不过流民中十之二三,其余人等,仍要往北关去么?」
「便是安置三千户,这笔土地也不是小数目。」
雷门鹤含笑接口,谁都看得出他没表现出来的愤怒与不满。这个提议,居然两面都不讨好。
慕容柔举起白皙姣好的右掌。「我还没说完。不只土地,连囤垦所需的农具、种子,容身处的简易建材等,通通都由越浦五大家支应;北行所需的口粮、棉衣等不足之数,自也由五大家来承担。」
纵以仇富的角度来看,这等要求也只能说是「欺人太甚」了,无异于盗劫。但条件说得忒绝,雷门鹤反倒来了精神,疏眉微挑,将心中各种情思俱都压下,丝毫无漏,专等将军揭开底牌。
慕容柔满意地微笑,抬起头来。
「五大家押送粮草、农具的队伍,可随流民直抵平津,迳行交割,而后凭本镇签核的关条,向平津盐场换回等值食盐,售予镇东将军府。郎将大人,本镇这般处置,贵方愿否配合?」
目光所及,竟是长桌尽处的白锋起。
白锋起连日奔波,辗转于各处巡山搜救的据点之间,今晨得慕容柔之口信,邀他前来一晤,本以为是有了红儿的下落,及至推门而入,见得满室权贵,才知又着了慕容柔的道,匆匆拱手落座,也不开口言语。
赤炼堂眼线遍布东海,雷门鹤对这位魔扬郎将的行踪,还是有几分掌握的,虽未曾谋面,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此际闻将军之言而微凛:「果然是他!」
其余诸人纷纷转头,居然也未露出诧色,显是心中有谱。
平津是北关道内一处重要的盐场,与东海北境接邻,气候较北关余处要来得温暖,自古即有渔盐之利;历朝历代天下乱起,平津皆是北关豪强必争之地,也是天下闻名的古战场。
白锋起在射平府那厢,一向是染苍群的财货首僚,偌大的北关军区内诸般物资流通,多仰赖这位精明干练的都指挥使一手调度,平津盐场更是直属白锋起的云捷军所有,问他最是对症不过。白锋起早料到会无好会,却万万想不到慕容柔的歪脑筋动得这般阴险犀利,居然敢直指核心,面无表情道:「盐铁乃国家公卖,将军命商贾来市,末将莫敢专擅,请将军见谅。」
「欸,郎将说得什么话来?」
慕容柔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友军支援物资,乃是天公地道,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耶?不曾换取银钱,所得皆入公库,能冲帐、合规矩,堂堂正正,谁都不能编派郎将的不是。」
雷门鹤瞧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怒火无处发泄的模样,差点笑破了肚皮,这才由衷觉得将军阴损起来,当真无良得可以,装傻充楞唱作俱佳,简直想站起来替他鼓掌。
白锋起懒与他缠夹,但此事关乎数万流民生计,莫说自己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百姓自蹈死地,若教染苍群知晓他见死不救,只怕兄弟都没得做,沉吟了片刻,冷道:「将军的关条能换什么?我等粗鲁武人,可不能以墨宝果腹。」
慕容柔怡然道:「换粮换肉,抑或其他生活日用,随郎将欢喜。我料北境囤民在三五年之内,尚难完全自足,越浦五大家每半年运补一次粮食种子等,郎将可将交换货品的清单交与押运队,半年后自可收取。」
这等于是……开放了同北关道的市易!雷门鹤眼睛一亮,从中听出偌大商机。
染苍群治军严厉,处事小心,朝廷虽无法将手伸进射平府里,但镇北将军府辖下的各种运补往来,一向是通过朝廷为之;中间尽管有官员索贿、苛扣,甚至以劣品代之,在不过份影响军力的情况之下,染苍群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像东海西山那样,自行建立军队的整补管道。
赤炼堂能造大量的优质武器,过往承接的北关军订单,也都是通过朝廷里的人脉,七除八扣之后利润不算丰厚,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然而,通过平津盐场的关条交换,等于打开了直接交易的大门,北关有炭、铁砂、毛皮及其他物产,以物易物未必不划算——连越浦四大家都不用拉进来了,光赤炼堂就能吃下这门生意!
老于算计的豪商挑起疏眉,正迎着北地军人炯炯放光的双眼。白锋起看见的,或许是更锋利的刀剑、更精良的铠甲,或者是不含败谷砾石、足斤合斗的米粮罢?刹那间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合作能带来巨大的好处。
「将军擘划,果非常人能及,草民佩服。」
邵咸尊就算再肉麻几倍,此际怕都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厚颜奉承。慕容柔微微一笑,阻了他离座行礼的打算,淡道:「诸位皆知,本镇非是什么谦冲自牧之人,唯此事本镇不敢居功。三十年前,对抗异族之时,已有人用过此法,来解决军需短缺的窘境;朝廷统筹四道的『运补法』,亦是脱胎于此。我不过是模仿前贤罢了,当不得如此赞誉。」
微一颔首,罕见地收敛锋芒,未敢凌人。
右首座上的萧谏纸嘴角微动,并未言语,只无声地受了将军的推崇,似乎不以为此法有甚了得,不过应时而已,众人益发佩服起来,投向老人的目光无不充满敬畏。
代表任家列席的任逐流却有别样心思,心头一凛:「难怪阿兄回信,说是派了吕超兼程赶来,我还觉得奇怪,没事派个盐吏来做甚?敢情是一早便料到了慕容柔心中的小九九。」
吕超本是任府客卿,精于算学,进士屡试不第,索性投了中书大人,另谋青云晋路。白马朝盐铁专卖,商贾不得私易,各地豪强得变着法子从中捞油水,吕超便是负责替任家打点之人,任逐流背地里都管叫「盐吏」。
三乘论法会后,他将阿妍应承慕容柔之事,以魔书飞报平望,本想此事棘手之至,不料任逐桑的回信却轻描淡写,从容宽慰,只说凡慕容所请,毋须正面回应,秉持著「事事皆允,莫作承诺」的态度,虚与委蛇,吕超已兼程上路,不日即可抵达东海云云。此际,任逐流终于明白兄长神算,早与慕容下着一盘看不见的棋,胜负自知,杂嗓难置。
不过对慕容柔,这位金吾郎还是有诸多不满的。
他双手抱胸,阴恻恻地冷笑:「慕容柔,你要把流民放生到北边去,那也由得你,偏在越浦左近留下三千户,分作四五处,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折腾谁?」
须知以皇后娘娘的仪仗排场,要离开栖凤馆本就是大工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日能访得一处囤垦村落,都算是手脚俐落的了,负责凤驾警跸的任逐流光想便头大如斗。
众人却知,这正是慕容柔的盘算。数万流民,要谈「安置」二字,便有悲天悯人之心,过程必有不可免的阵痛耗损,此非不仁,而是不得已耳。但上位者纵使爱民如子,却未必能体察人力之穷蹇,擅自指点改易,亦是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