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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五折 天伦何系,负德孤恩(1 / 2)

林采茵披发跣足,形容憔悴,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肤红瘀,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炉谷被占期间,她吃里扒外的嚣张行径,引起极大反感,尤其当众诛杀夏星陈、纵凶凌辱孟庭殊之举,更成为众矢之的。

金环谷兵败如山倒,林采茵惊觉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无门,遂寻间僻静屋室躲避,专待「主人」来救。岂料众女没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罢休,一间挨着一间地搜,将她拖了出来,打进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儿夜里便已将她就地正法。

林采茵本非胆大之人,一夜担惊受怕,精神饱受折磨,还未被提至厅上,早吓得两腿发软,须得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强拖将进来;抬头见得那七玄同盟之主,居然是曾在这议事大厅之上,被主人废功断筋的耿照,咕咚一声,咬牙昏死过去,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才嘤嘤醒转,俏脸白得无一丝血色,簌簌发抖,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云龙拐一拄,铿声肃肃,饱含威严的语声如抑雷滚,慑得女郎面无人色。「你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恁一条罪名,都足堪千刀万剐,教门养你育你,犹如父母,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教你这般忘恩负义?」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许多年迎香副使,教门规矩不敢说滚瓜烂熟,历年考较也都是过了关的。

姥姥每念出一条罪名,相应的恐怖刑罚便自女郎脑海中浮现,万蛛毒刑、三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针穿体……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浑身剧颤,众人本以为她吓傻了,过得片刻,蓦听乱发之下传出尖锐刺耳的怪声,才发现她竟笑了起来。

「……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我?」

她凄厉的笑声同哭声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样颇为吓人。

「从你让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数日子等灭口!不管柳繁霜喝不喝斑蝥汤,我们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给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我的错,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门当父母,教门把我当成什么?为了那个装腔作势自抬身价的贱女人就要我的命,却没问过我肯不肯!」

她越说越是激昂,苍白的雪靥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瞠大的杏眸血丝密布、白多于黑,疯狂的目光满怀恨意,直直射向蛆狩云。

「要不是主人杀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围,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门先负我,我有什么错!」

在林采茵通敌反叛之前,天罗香众人对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温柔婉约」,其实就是胆小怕事的冬烘先生,专挑无伤大雅之事掺和,明哲保身,绝不轻易涉险,谁也料不到她死到临头,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们多半听过风声,知林采茵所说不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无端横死,一旦柳繁霜决定打胎,重回教门怀抱,为替未来的中枢要人遮丑,死几个侍女仆妇阻绝流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与左晴婉左护法之死,正是那狐异门出身的「主人」所为,多年来困扰天罗香的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谁也想不到这两位要人之死,仅是为了挽救一名多年来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艳青全在状况外,蹙紧柳眉,厉声斥道:

「哪有这种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历练,待回谷后便晋升织罗使,什么班蝥汤,什么有孕……休得胡言!当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料却是你勾结凶人,设谋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说得这些话来,究竟是何居心?」过往纸狩云统摄天罗香,以雪艳青为门面,凡门主露脸无不是一身金甲、众人簇拥,凛凛威风,毋须言语,足令众女心生倾慕。

而今,冷炉谷中枢迭遭变故,已无足以撑持场面的严密组织。这些新近拔擢上来的年轻教使们听得雪艳青之言,无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门主是指鹿为马,抑或真不知谷中耳语,反显林采茵理直气壮,所为不过是保命报恩,非薄情寡义,狼子野心口心。

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就连迟钝的雪艳青也察觉有异,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底浮挹着一丝茫然。

「主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说着,蓦地抬头,两眼迸出狞光,狠笑道:

「你若动我一根汗毛,他必会教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留着我的性命,交换主人留你们一条狗命——」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被掮得坐倒在地,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见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衬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肤倍显精神,正是盈幼玉。

「夏星陈喊你一声『林姐』,真把你当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总会想到你,她又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竖,虽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却益显精致,尖细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细如编贝的莹白皓齿,于厉斥之间反觉灵动,仿佛一件令人爱不忍释的工艺品忽然活了起来,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连坐在下首的胡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畔符赤锦低笑道:「遍观谷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结实苗条,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难怪胡大爷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彦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过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样,看她做甚」,还未口花已觉不对,蹙眉道:

「你这话听来,怎么杀气腾腾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这么计较么?」符赤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过他另一侧肩头,虚无飘渺地往紫灵眼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转绕回来,若无其事笑道:

「还好是我计较。要换了别个儿计较……比如我一一师父,没少腿断胳膊的,胡大爷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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