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
“虽说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着“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
“我下棋几乎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画,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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