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摆,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
“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叠,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
(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
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叠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
“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王八蛋!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废物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
“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
“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迳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
“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死全家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迳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
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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