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
“是时候了!”
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
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迳向前,无休无止……
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而来!
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
“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
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
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油木桩直没入地!
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对向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绝于其外。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
“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覆,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
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不是殷横野是谁?
——殷贼!
(不……不好,阵要破了!)
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
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堆叠,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覆累积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扞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牢黏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自信不逊耿照之处。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仅一步之遥。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
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薰衣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
“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叠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沐云色忧心忡忡。“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什么阵?”
“你也看不出来?”
沐云色面露惭色。“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排布的阵势。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人以上合力发动么?”
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搭一唱。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惊震谷众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沐云色急急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聂雨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离境中。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
“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
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
“……是定桩开阵的信号!”
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像。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门要穴,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