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
“你动筋骨我动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
“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
“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
“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
“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
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
“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
“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叠,随意搁在下腹间;自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湿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挡不住!”
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便来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继而来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
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身畔的挚友,但事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这不是觉尊,耿照能清晰察觉。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
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
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彷佛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
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佛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
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
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
“……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快点住手!”
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日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叠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
“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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