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续道:
“……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佛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朱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袅袅,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袅袅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你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臊红粉颊,真个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佛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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