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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四折、行闻祆除,书同谁付(1 / 2)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佛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徐徐开口:

“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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