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被他们的动作冲淡了。
最终,萧恒还是将他抱起来,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头,手还没伸过去,萧玠便受惊般,侧过脸微微一躲。
萧恒握了握指头,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蜡烛,凑上火,搁在萧玠手边,说:“夜间看书多点盏灯,伤眼睛。”没再交待什么,自己出门去了。
东宫廊下一串灯笼,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个怪物的脸,龇牙咧嘴地从肉里长出来。萧恒停了一会,开始慢慢地搓拈。手上红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却仍若隐若现,像从他身体里住下了般。
风簌簌地,像有人哭。
萧恒转头一瞧,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渐渐伏在案上,身形抽动。
萧恒突然不知要做什么,也走不动。头顶灯笼没封好,底下有蜡滴下来,正溅在他手背上。那两个字终于化开看不清了。也就是这时,萧恒觉得身体里突然有什么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后,萧恒病危。太医院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终究回天乏术。三大营尚未赶到,榻前托孤甚至无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萧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响,只直着眼睛,看看夏秋声,又看向萧玠。
眼泪顺着萧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动。
萧玠泪流满面,跪爬过去,把脸颊埋在他手心。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喉中响了两声,终于力竭般,眼皮缓缓下合。
秋童大叫一声扑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闻声,亦伏地痛哭。
萧恒意识即将泯灭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嚎什么丧!取水来!”
周遭声音似埋在池塘里,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听不真切。萧恒感觉被人大力抱扶起来,往口中塞了什么,叫人一口水强行送下去。
他拚劲全力,眼睛掀开一条缝,只瞧见一抹蓝色。一闪一烁,如同天光。
萧恒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个黑夜。他知觉尚未恢复,眼前发黑,也听不到声音。等灯光渐渐透进眼底,他才听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肤也如撕了一层,热辣辣地疼起来。
还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还没回过神,太医已急忙赶进来,给他把脉施针,长吁口气说:“这就是挺过去了,陛下这几日不要下榻,下个月再行走,估计年后便能骑马。只是今后要好生保养,酒要少吃,情绪也要稳定。臣先开一服调和的药来。”
这番话,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
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只是陛下毒入骨髓,无法根除了。太医把脉,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
萧恒面上毫无惊喜,没听清似问:“什么?”
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连声说:“解药!陛下,解药!”
萧恒闻言,却圆睁双目,往榻上栽倒,面庞涨红,几乎喘不上气。
秋童大惊失色,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又摸了脉象,松口气道:“不妨事,只是一时怒急攻心,好好休养就是。”
太医退下,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气不敢出。
静了片刻,萧恒吩咐道:“叫梅道然来见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风尘仆仆,下巴青着胡茬,两颊也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雪亮。
萧恒瞧着他走进来,肯定地说:“你没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认:“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时。”
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