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胖了。」然後听见他这麽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带著一脸像是发愣,又好像是很认真的语气。
我想我後来好像是扇了他一巴掌,也许并不用力,因为自己很心虚。
然後跑进了房间锁上门脱光了衣裳站在镜子前,问镜子,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镜子说,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隔天来到街心花园,没见到霜花,因为我去早了。
很早离开店,把店交给了一肚子怨气的杰杰,
然後精心梳了头,精心挑了件自己觉得最穿得出去的衣裳,顶著瑟瑟的寒风穿过几条大街坐在了街心花园那只好些天都没人坐过的秋千架上。
坐著等了几个小时,等得几乎快分不清自己的脸上还有哪部分是有知觉的时候,霜花出现了。
一身白衣,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像个雪精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秋千架後,轻轻在秋千上推了一把。
我觉得自己荡了起来,轻飘飘的,像在飞。
「今天很漂亮。」然後听见他对我说。
「谢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害羞小姐。」
「怎麽会。我还没听够呢,你那个好不容易讲的明朝皇帝的故事。」
「那麽我们继续往下说。」
「好。」
第89章
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这首诗是左宗棠方孝孺行刑前的绝命诗。
那是朱允文到达北岭城的第一天,他站在城中央的钟鼓楼上,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白。
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并且也像刀子一样割去了他来时的痕迹,他听见自己的妻妾在他身後低声抽泣,还听到有人向他禀告,「爷,方孝孺已在午朝门问斩。」
那天夕阳的颜色像血,是这座城市无垠的苍白里唯一的色彩。
红老板说,上有朱洪武打下的基业,下有臣子如方正学,龙座本已稳固,可惜了只缺一种颜色,於是根基松懈如土。
什麽颜色?
他低下头,在自己衣袖上轻轻一掸:红。
先帝在血色里建都立业打下大明江山,朱棣在血色里坐稳紫禁之巅。
血是红,和红老板身上衣服一样的颜色,但这颜色从不属於朱允文。
永乐三年,跟随朱允文一并被流放到北岭城的长子朱文奎,在腊月一场暴雪所带来的风寒里病逝。
那场风寒一并带走了他的两名妻妾,也令他再次僵卧病床数月,却依旧没有将他从这座白色的城池中带走。
每天清早睁开眼,听见野兽嚎叫似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他会把那排长窗一扇扇打开。
风雪很快就从洞开著的窗口里飞卷进来,犀利而迅速,
就好像当年朱棣带兵渡过长江从京城外长驱直入。
不知为什麽朱允文很享受於这种感觉。不断的令人麻痹的寒冷,不断的反覆在头脑里的那一幕记忆,
就好像破城那天血腥和漫天大火焚烧後的焦臭,
让他由衷的恐惧,却又根深蒂固地烙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地方就是座坟墓!爷是想让奴家们一个个活生生闷死在这坟墓里吗?爷?!」
筝娘,十八岁,进宫时不满十四,笑面如花。
这天当著朱允文和一众仆役怒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满头华发。
朱允文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小小的妻子脸上花团般的笑。
似乎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
所有的颜色就从那张明媚圆润并且带著丝稚气的脸上消失殆尽,或者,被冻结了,就像脚下那片臣服於严寒的土。
很多个夜她站在他的床边,抚摸他,推他,亲吻他。
然後撕下那些帷幔用力扔向他。
「连女人也无法征服,你拿什麽去征服江山!」她说。
十七八岁的年纪,什麽都敢说,敢做的年纪。
而他看著她静静微笑。
今次他却没有笑。
四周飘荡著被筝娘扯下的帷幔,在窗外吹进来的寒风里,飘荡得像红色的幽灵。
那些是死在紫禁城烽火中的冤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