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村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亦或小商小贩,自是不懂许郎中这一套所谓阳火与虚火,只抓着他所说的‘不是’二字,心下略略宽慰,又见许郎中一脸疲乏之极的样子,便继续搀扶着他小心蹚水,不再多言。
一路到了黄铁匠的家,因是黄铁匠请来的人,所以许郎中这两天暂住在他家。
众人将人平安送到后告辞离去。
黄家仍处在丧子的极度哀痛中,只有黄铁匠出来接了接,许郎中没有多占他时间,将去看诊两家情况对他简单说了说,随后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借口疲乏,独自去了黄家给他整理出的那间客房。
一到客房,许郎中一扫脸上倦容,立即打起精神收拾起来。
之前先是被叫去刘村长家看的病,刘村长的病没有阿炳重,也没见身上发疹子,但和大毛一样,喉咙和舌头肿得厉害。所以几乎不用搭脉就可看出,刘村长的病跟阿炳是一样的。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疑心此病的传染性,之后没多久被阿炳家火烧火燎地叫去,说阿炳也发烧,那时他心下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到阿炳家一看阿炳的模样,许郎中手脚都冰凉了。
阿炳,黄大毛,刘村长,三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许郎中从医几十年,以他的学识,完全不知道此病的来龙去脉,更毋论治疗。
这病无比凶险,更无比诡异,最可怕的是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并且由发病到恶化再到死,速度极快,快到他完全不敢将这病的真实状况同这村里的人据实说明。
怎么说?说了岂不是要大乱?而他还能踏出这里一步?
必然是不能的。
而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他心知肚明,无异于等死。
遂当即匆匆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趁着黄家所有人都守在灵堂里哀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家。
说他自私也好怎样也罢,谁能不怕死呢?
只是先前有人搀扶着,行走在这样积水又大雨的坑洼路上已是不易,如今一个人更是吃力。
一路匆匆而行,跌了几跤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心要赶紧回镇上,倒也感觉不到痛。
总算出了村,无人发觉,听着远处隆隆水声,许郎中缓缓松了口气。
便正想找快地势高些的地方歇上片刻,抬眼四处打量时,忽然感到前方雨幕里隐隐滚动着什么。
雾气腾腾,他不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斗笠上直滴的雨帘子费力再往前细瞧过去。
这一瞧,两眼蓦地瞠大了。
雨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青肿的面孔浮涨的身子,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的模样,缓缓走在水雾里,却又双足毫不沾地。
他们的脚踩在水浪上。
哪儿来的水浪?
雨再大也不至于把这地方变成太湖水,怎会有浪?莫非河已决堤?
许郎中边疑惑边用力踮起脚往前张望,却突然间感到脚下那片水洼猛地一晃。
继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股力将他整个人蓦地朝上掀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股力量骤地往下,倏然间将他往地上那片霍然间扩张开来的水洼里拖了进去。
从头至尾,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许郎中落水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唯有在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水吞没刹那,他看到一道竹编的凉轿横空出现,被四个身着白衣的人从自己头顶抬着摇晃而过。
轿上坐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女人。
深夜,大雨,披麻戴孝,四下纸钱在雨水里飘……仿佛给谁送葬一样。
天好像漏了一样,地上积水不知几时已漫过小腿,林宝珠蹲在雨里舔了舔挂落在嘴唇上的雨水。
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握着她那把小弩,一手紧按着昏昏沉沉的林大疯子,两只眼紧盯着马棚附近。
后来林宝珠想,如果那时她能再警惕些,考虑周全些,想想当时逃走得是否太过容易,此后的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命运似乎早已在命轮中写好,穷尽一切也挣脱不掉。
暴雨天里曾亲手杀过人,人血混着泥浆裹满全身,这是林大疯子带了大半辈子的恐惧。
所以连带对大雨也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怕,尤其在她发病的时候。
因此,当林宝珠拖着她走到窗前时,骤然一声惊雷令她突然拼命想往回跑,好似雨里有什么东西会吞了她。
所幸林宝珠预先绑住了她,及时阻止了她的失控,但挣扎间,没防备她一头撞到窗框,遂令她被撞晕了过去。
这无形中增加了逃离的难度,毕竟林宝珠才十一岁。
一度有些失措。她呆站在那儿,以为今夜此行必定要失败了。
无论她是否躲过了那个何大人的眼睛,无论她是否幸运地用自己做的弩射杀了那个锦衣卫高手,一个小孩带着一个没有了意识的成人,被这一屋子的锦衣卫发现并抓到似乎注定是必然的结果。
她甚至听见当时那阵脚步声已近在门口,她以为那些人是被林大疯子剧烈的挣扎声所引来。
幸运的是,那些人只是从门口经过。
巨大雨声遮挡了一切,门外人根本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唯心里的恐惧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