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皇帝三四余年,行动比反应更快。人到一旁站直了身子,王厚才开始思量,皇帝这意思,该不是要让沈元汌的尸首在金銮殿上摊着吧。
这么一想,天道也算不得好端端的,确然那会沈元汌和皇帝吵了几句。可这一屋子人,谁没跟皇帝吵过几句啊。眼瞅着朝事该议的也议了,莫不然还要等众人散朝再着人给沈府送回去?
真要论起来,而今正是用兵之时,沈府那头根本得罪不起,天子……一直是哄着沈家的啊。怎么说着说着,人就……寻了短处了?
真就……就死谏?
底下俱是一样想法,沈元汌这是,要已死明志,不让皇帝诏沈元州回朝啊!
沈元汌素来方正,可这突然之间行此举,实在出乎意料,眼见得皇帝久久不语,众人面面相觑后终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沈大人是……是……”
话迟迟没说尽,魏塱仿若突然回转神来,笑道:“是去了。”他转脸,向李敬思道:“敬思着几个人送他回去吧,去传朕的云辇,也不必多做拾掇,与平日相同就是。元汌……朕散朝后自会亲自与沈公请罪。”
李敬思抬头,顿了顿才回说“领命”,连脚下也迟疑了片刻才往殿外。疑心生暗鬼,自己是殿前带刀护卫,只负责皇帝安危,搬尸体这活儿怎么也不该自己来干。何况要去传天子辇,怎么也该有个太监跟着。
他余光望了一眼站着的王厚,心间惶惶远非殿内人可比,旁人不过是被沈元汌之死和皇帝态度吓着了,李敬思却是心知肚明,沈元汌定是为着薛凌那句“三日之内”才撞柱而亡。
什么事,什么事能逼得沈元汌流血殿上?
什么事,是不是皇帝知道了什么事才特意交代自己去搬尸体?
他转身往外,唯恐脸上惊慌被人瞧去。行至门口处,忽听得龙椅上一声“拟旨”,胸口狂跳方稍稍平息稍许。原侍礼的太监要秉笔拟旨,那不跟着自己勉强能说的通。
却不知,这会的旨意是什么,今日朝事大多都议完了,要拟的旨早落了墨。现儿个急急的,多半还是为了沈元汌,没准是要加封?
李敬思不敢耽搁,步履丝毫未停,几念之间人已经到了殿外。朝堂上站了这么久,也算对帝王之术小有了解。这会子,皇帝少不得要安抚群臣,正是褒奖沈元汌之时,也难怪要自己去请龙辇来抬。
如此,让自己搬尸体,也算是抬举沈元汌罢。
他心绪又平许多,渐昂首阔胸,素不知,金銮殿内魏塱给的旨意是:即可诏发西北,各城兵马轻重骑即日领兵回京,常役十之回九,仅留一成之数,违诏者,斩。
王寿字尽笔未收,又听皇帝道:另西北自寿陵起十户为数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余人计税,不税者,徭。apot
笔尖上墨渍晃了两晃,王寿换帛再写,底下高喊陛下,魏塱笑道:“何事?”
没等那人言,他自指了指地上已经发冷的沈元汌道:apot是为着沈卿家吧,朕……元汌是个良臣,臣有臣道,君有君道,朕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百年基业亡在朕手里。
诸位想想,而今之势,要保哪头?apot
底下人声又熄,魏塱又道:“一会敬思回来,朕自会交代,断不能亏了元汌,朕相信沈家……也相信元州……朕……”
“报……”门口一声急吼打断魏塱。
他笑道:“传……”神色极自然,即便来的不大可能是好消息。
待人进来,魏塱道:“何事?”
“禀,沈府起火了,说是……是沈……沈老大人几口,都在火里。”
“啊!”朝臣哗然,有人再难按捺的住,冲出队列,揪着传信的道:“什么叫沈家几口都在火里,怎么起的火,什么火。”
报信的眼神躲闪讨饶,道是“火还没灭,怎么起的实在不知道,只沈府的人说,起火就烧透了书房,沈家诸人都在里面,一个都没出来。”
那人双目欲眦,转脸与魏塱道:“陛下!”说罢自送了手,跪倒在地,双内纵横复喊:“陛下啊!”
一时间殿内数人跪倒,齐呼陛下。自然,也还有好些站着的。皇帝说的对,要保哪头,各人心中该有点数,沈家掌兵,最该有数。
魏塱瞧着底下,半晌起了身,笑道:“这可好,也不必为元汌树碑立传了,想来沈元州是不会回来了,乱臣贼子,呵……”
他看着那些跪着的站着的,文的武的,嗤道:apot诸君……当我保这大梁江山?保朕身下龙椅?
非也,我保诸君,千秋富贵尔!。
朕在,诸君便是栋梁卿相。
朕……亡,尔等俱为贰臣乱党。ap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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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胡沙
一时殿内噤若寒蝉,皇帝的轿辇就在殿外不远候着,李敬思去的快回的也快,与去传旨的人擦肩而过。
只他没曾想,再进来时,人人跪伏在地,沈元汌还血肉模糊在原处躺着,都没挪个地儿。
他暗视左右往里走,只说那会听皇帝的意思,是要给沈元汌追个身后哀荣,怎么……怎么众目睽睽之下让尸体在地上晾这么久,再不济,也把人扶起来赐块锦缎盖着吧。
再看周围人人自危样,李敬思心中忐忑,强装安宁行至最前头,想想尸体总要有人扛出去,又想着而今之势,皇帝肯定是要继续拉拢沈家的。
躬身行礼后说是云辇已在外,又道:“臣,与沈将军有旧,与元汌也……陛下……就让臣送他最后一程吧。”
语间悲痛倒也算得上真实,不管如何,自己初入朝的时候,沈家也算拉过自己一把,而今沈元汌这……这算不得好死了。
李敬思话落,有人站出来道:“李大人所言甚是,沈大人虽有逾越,其心是为朝谋也,现沈家又传噩耗,还请陛下允了李大人,早些送沈大人归家吧。”
李敬思转头,不可置信问:“你说沈家又传噩耗,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遭,复吸着冷气逼问:“是什么意思?”
旁人只当他是与沈家当真有情分,避开目光轻声道:“方才有人来传,沈家起火,沈老大人数口,怕是……”说着紧紧一闭眼:“出不来了。”
李敬思大骇,猛转脸瞧与魏塱,眼底惊恐好像是听说皇帝也死在了那场火里。他知自己失态,忙屈膝跪倒在地,垂头道:“陛下,臣……沈家这是……”
磕绊许久,话才问完整:“是不是有人纵火?”
沈家如何尚不得知,可几十双眼睛瞧着的,沈元汌是自己撞到柱子上去的。这么说起来,沈家那把火,多半是沈老爷子自己放的。
沈伯清其人,朝堂上也是有所耳闻的,会放火烧了自个儿?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今日朝事都议了些啥啊,这一月间来大差不差,无非就是天灾人祸,钱粮兵马。起因是黄家,归因到沈家。
可诏沈元州回京的事,吵也吵了小半月了,真论起来,今日吵的并不算厉害,谁能料到,几句话吵完,沈元汌跟见鬼了一样跳出来,几滴唾沫一喷,人就奔着柱子去了。
李敬思跪着,却觉得自己身子一直在抖,分不清是气还是怕。气,气什么呢,怕,又怕哪头呢?
好像过了许久,龙椅上始终没有声音,他唯恐抬头破绽更多,老老实实垂着脖颈,暗恼想是自己说错了话,沈家的火就算是薛凌放的,自己也该帮着遮掩,怎么反倒问出口了。
纠结间想是问出口也好,有时候装蠢反而能打消疑虑。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莫非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李敬思冷汗涔涔,总算听得一句:“敬思先起来吧。”
他起身,仍不敢抬头,只略微斜眼去看沈元汌。忽听得魏塱笑道:“朕做了许久的明君天子,累了,乏了。总归,瞧着这天下也不长久了,今日就做个无道帝王罢。”
群臣齐跪喊“陛下”,魏塱挥手,道:“敬思……”
李敬思抬头,见魏塱示意他上前两步。忙抬脚往龙椅前走了些,又听魏塱恣睢道:apot朕……血亲缘薄,不敢不珍。
此事于礼说来荒唐,可永乐日日惊惧哭闹,朕这个做兄长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父皇母后,皆是极疼永乐的,若他们还在,定舍不得永乐日日煎熬。apot
他看向李敬思,浑若不觉沈元汌还躺在一旁,温声道:“既是永乐与敬思有情,还请敬思对幼妹多多照拂,朕将她余生,托付给敬思了。”
李敬思一时没反应过来,旁儿有人急呼“陛下”,魏塱挥手止住道:“我知天家尚在孝中,朝里又是战事吃紧,也不必特意操办了。永乐孩童心绪,断不会心生怨怼,只委屈了敬思,等江山安定,朕必补你一个良辰吉时,敬思以为如何。”
李敬思呆愣未言,魏塱又道:“前几日,敬思可是说过,要将永乐做明珠,终身捧在手上,朕囿于礼法,没应你,怎么今日,朕想通了,你还要反悔不成。”
不等李敬思答,魏塱又道:“你若允了,即刻去哄哄永乐,也好叫她早一刻展颜。”
他看殿内众人,笑道:“诸位讨北的讨北,议南的议南,就别盯着朕这点家事了吧。”
众人对视几眼,戚令率先拱手与李敬思道:“恭贺李大人。”李敬思恍惚才反应过来,忙喊了几声叩谢天恩,又赌咒发誓要跟永乐公主白头到老,永生永世。
三尺殿上,有人尸骨未寒,有人喜结连理。
旁人对视几眼,并无人出来说句不妥。一来确是天子家事,纵有礼数,然永乐早失智,魏塱又说不大肆操办,再要反驳,未免不近人情。
另来,不管沈家那把火是如何放的,沈元州是铁定不会回来了。京中能依仗的,此时唯一个李敬思尔。
天子知道,底下朝臣焉能不知。别说塞个公主给李敬思,就是他看上哪个后宫嫔妃,估计也要给他打包送去。难得二人有情意在,属实天作之合。
恭贺之声又起,李敬思也已然回味过来,沈家死绝,皇帝只能拉拢自己了,暗喜之下,只顾奉承天恩。许久才有人提起,人沈元汌还躺着呢。
魏塱不痛不痒,指了个太监,道是既然云辇来了,就送回去吧,沈家忠心多年,临了不必拘于俗礼。
李敬思咂舌,在“帝王御用到底僭越”和“让臣送元汌一程”之间来回犹豫,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声散朝,魏塱走的飞快,殿内又是数声“恭贺李大人”。这京中,也成了乱世,再没有比李敬思更值得巴结的了。
他含笑一一应过,瞧着王厚指挥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将沈元汌往轿辇上抬,见他盯着,阿谀笑道:“大人您瞧,沈大人这是较的什么劲儿呢,您说。”
李敬思笑笑,又觉笑的不应当,忙换了苦脸,长叹一声道:“元汌是……是……”
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太监赶着话头道:“沈家这是不开眼了,圣旨发了七八道去,那沈元州就敢不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不回来守着皇帝,这狼子野心,还用说吗?”
李敬思没答,眼瞧着辇布放下来,王厚与他赔笑告辞,不忘尖着嗓子嘱咐:“我说李大人,您可得明智一些,这永乐公主跟了您,您也是天家人了。”
他忙挤出笑意点头,王厚一声招呼,往日抬着皇帝的轿辇抬着沈元汌出了宫门,李敬思垂头,再看那龙柱上已洗的干干净净,金灿灿的一如既往。
他不敢久留,忙抬步往外,转过墙角,薛凌也进了壑园,逸白早在候她,老远见着人,便大步上前,恭敬行了礼,喜悦溢于言表:“姑娘可真是神了,沈元汌自尽在朝堂。”
早料到如此,她连表情都和那年听到薛弋寒死讯的魏塱一样:“怎么就死了。”听来在诧异,实则根本掩不住炫耀得意,话音没落又忙不迭邀功:“死了也好。”
二人所言,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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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白有心夸赞,更乐意捧着她,几乎是抢着话答:“姑娘既伸了脚,天下哪有不倒的呢。”
薛凌未答,更像是默认了这句话,又听逸白道是“姑娘昨夜没歇,必然乏的紧,院里吃食热水都是时刻备着的,是要用些,还是先歇一阵。”
二人边说话边往里走,说来怪异,一日一夜没怎么合眼,薛凌不觉有丝毫困意,反而精神的很,听得逸白此话,回道:“吃点吃点。”
她踩在台阶上,任性模样念叨:“你不知道苏姈如那破地是真没落了,我昨儿去只瞧见两粒咸菜,今早走只嚼得半口饼子,幸亏没打起来,不然力气都使不出来。”
活泼语调惹的逸白心间要笑,还未浮于表象又觉大事初成,原该志得意满豪气些,怎么也该露出些心计老气,偏回回见薛凌得意,都跟个十二三小儿一般。
沈府火光未熄,朝堂血腥犹在,她不说昨夜凶险,也不提此刻圆满,反倒计较起几口吃食。
外人瞧来,总有些……不合时宜。
想来往日薛凌和苏府颇有轻易,莫不是说这话,是想提点自己不要再盯着苏府?
逸白转念,既未打探,也未应承,只顺着薛凌的话道:“如此我立时去传来,刚刚才接到姑娘,还没知会底下人呢。”
薛凌道:“不急,进去坐吧,虽该死的死了,可这如何死的,你知道的没准比我还清楚些,总不好叫我蒙在鼓里。”
逸白颔首应了是,与薛凌一道儿进到内院,闲话间丫鬟上了一桌子粥水点心并几样小菜,她开口让逸白坐,逸白道是“用过了”。
薛凌没再请,自盛了满碗往嘴里喂,这会过了早饭点,逸白吃过了也正常,只回来没见着薛暝怪的很。不过她知那人断不会平白无故没了踪影,所以也没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