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麦浪里,有一个人影。影子是黑色的,是万古不变的,不论在火光下,还是阳光下,都呈现出同一种颜色。楚青山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影子,这个东西一点都不出力,但总却跟在人的身旁。即便它一言不发,可是盯久了,也会觉得它像是一个占了便宜的人一样,在暗地里偷笑,讥笑,嘲笑。
楚青山扔下镰刀,连踩了它几脚,它也没有反应,土地却凹了下去。楚青山摘下草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将它戴上,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再次将目光落向影子时,他似乎明白了——影子的存在,或许是为了让人不寂寞吧。
人,都是寂寞的,无论拥有什么,人还是人,即便拥有日月星辰,也无法将其嵌入身体,将自身变成日或月。楚青山之所以在这里割麦子,是跟前一阵子三人外出冒险有关。楚青山姑且把那些事称为冒险,他认为他们所做的,符合书中对冒险的一切定义,除了他们没有同伴牺牲掉,也没遇到会喷火的龙。
因为冒险,他们耽误了好几天的劳动课,为了弥补这些,他们必须在五日内,将分配的土地收割完。这些土地不仅包括他们剩下的,还包括学校领导、教师和校工的。本来学校所有人都是需要参加劳动课的,但每年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完不成劳动课的内容,所以学校的基层干部们一商议,便决定发挥大公无私,高风亮节的精神,将他们应该收割的土地,派发给这些没完成的人。
以贾文明为代表的基层教师说,这不仅能起到警示作用,还锻炼了人,十分具有教育意义,无论站在数学的角度,还是牛顿的角度,都是非常专业的,具有进步性的。转眼间,五日已然过去了三日,再有两日就要验收了,可麦田似乎一点也没矮下去似的,站在麦田里仍是望不到头,学校留给他们的土地太多了,如果到时候完不成,三个人都要受处罚,需要戴着一块挂脖牌站着。
牌子上一般都会写上这样的字:“麦田有魂不可欺,课没完成该挨批。”据说这三个字是王青松亲自用毛笔提的。王青松的毛笔是有一套的,据他说,大文豪都用的好笔,好笔一般都是羊毛或者狼毛的,他有了偷鸡的教训,不敢再去偷人家的羊了,可抓狼他又不敢,于是他想着有什么容易得到,而且又别具一格的毛可以用,这样不仅能配得上他的气质,而且在文人里可以独树一帜。
王青松想了许久没想出来,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老婆白樱正在炕上睡觉,当时是夏天,正热的时候,白樱什么都没穿,只盖了点被子,两手举得高高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梦。王青松没管这些,只是看到了白樱腋下露出的黑色的长长的毛,于是偷着用刀割了下来,做成了毛笔,后面如何不知道,只知道王青松打那以后,很少回家了,而且那段日子,他脸上多了一些伤,人问也不说。
王青松拿了毛笔后,就开始练字,他先从名字练起,练了一段日子,觉得小有所成,可有人看了点头,有人摇头,于是他又继续练,又过了一段日子,人人看了都说好,他觉得算是大有所成了。这时候就有人找他去提字了,想要一副对联,可王青松忘却了,他只会写他的名字,写别的都一塌糊涂。王青松拿起毛笔,沾了墨以后,就一直愣着,不知道怎么办,墨都干了好几次,也没下笔。
人家付了钱的,于是开始催了。王青松说,要酝酿的,就像女人生孩子,要生一段时间的,后来他实在没法了,眼见不写走不了,急得汗如雨下,这时候看到门外有两棵松树,于是刷刷点点,写了一副对联:青松王青松王松,松王松青王青。横批——王青松。主人家看了,不明白写的什么,不让王青松走。
王青松解释道,他是以门口的两棵松树为题,要看懂却也不难,需要知道两点,其一,王字有两种读法,若重重的读,则有称王的意思。其二,松树有很多的品种,青松只是其中之一。若懂得这两点,那么要看懂就很容易了。
上联“青松王青松王松”,也就是说门口的两棵青松在青松这个品种当中,是称王的,哪怕在所有松树中,也是称王的。下联“松王松青王青”,意思是门口的松树青得非常,不仅在所有的像松一样的青色中,是称王的,哪怕在所有的青色中,也是称王的。至于横批“王青松”,便是依靠青松称王之意。
主人家听了大喜,于是给了王青松很多钱,王青松想要,可碍于文人的脸面,只说写字不为了钱,只是为了练笔,推辞了很久才收下。自此以后,王青松会写字的事便传开了,写挂脖牌的事,自然也落到了他的手里。楚青山是不想把牌子挂到脖子上的,林朦和樊茗也不想,可现在只有楚青山一人在地里是有原因的。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是个有雨的天气,雨不大,但不停。
雨水打在土地上,湿润了草木。三人将镰刀扔在地里,而后找地方避雨,楚青山说,这雨短时间内是不会停的,就算停了,地面是湿的,麦子也是湿的,是不方便收割的,至少要明天才能继续,他要回家去看书了。楚青山走了,偌大的麦田周围,就只有樊茗和林朦两个人了,两人找了一个土坡坐下。
樊茗搬来两块大石头,两人坐在上面。雨水顺着土坡流下,蜿蜒出一道道细小的沟痕,两人戴着草帽,身后还有枝叶繁茂的树遮着,基本淋不到什么雨。林朦问樊茗,为什么不回家。樊茗说,他不想回家。林朦问为什么不想。
樊茗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林朦站起身来,说她要回家了。樊茗也跟着站了起来,林朦问,他要干什么,樊茗说,他也要回家了。林朦又坐了下来,跟樊茗说,她知道樊茗不回家的原因了,是想跟她在一起。樊茗摇头说不是,他只是想跟麦田在一起。林朦说,那好,她要回家了,樊茗自己呆着吧。
林朦要走,樊茗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说雨很大的。林朦转过头说,只要樊茗承认,他是想跟她在一起,而不是跟麦田在一起,她就坐回去。
樊茗目光顿了顿,而后点点头。林朦说,要说出来的,樊茗慢慢地将嘴巴张开,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个人影路过,招手问樊茗,怎么和小寡妇在一起,樊茗认出了是住在他家旁边,还时常和他一起下棋的二子。
樊茗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未曾想过下雨天还有人会出现在这附近,二子顶着一件破衣服,跑得飞快。樊茗想说些什么,可又张不开嘴。他本以为二子会越跑越远,而后当做他看错了人,忘掉这一切,却不料二子停住了脚步,隔着一条山路,大喊道,樊茗啊,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寡妇啊,你裤裆里痒痒了,可别找小寡妇啊,小寡妇是别人用过的,像裹脚布一样,要扔掉的。